旧时人事两茫茫

年纪轻轻却耽于回忆大抵是没有出息的表现。

我愿意这样没出息。

真是不知不觉,已逼近而立之年,父母辈自然也已不再年轻,小时候喊的爷爷奶奶们,更是凋零殆尽了。有时想起他们,虽不至如何悲痛,到底总有几分伤感。给我糖吃,讲故事我听,教我为人,而我却未能回馈些许,哪怕是一声问候,一碗鸡汤。

幸好我终究还不曾忘记他们,音容笑貌如在生时,偶尔梦中魂兮归来。我没能力为他们树碑立传,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传奇,他们有他们的故事。我知道我笨拙的文字无力刻画他们的悲欢离合风雨前尘,但我仍奢想去捕捉记忆中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我也只能如此了。

(一)我的爷爷奶奶

爸爸的爸爸据说是在红朝三年人祸时期吃观音土去世的。那时爸爸还很年幼,我问他是否还记得爷爷的模样,他说也没什么印象了。爸爸的妈妈也在他年少时候就过世了,幸好终于还记得奶奶的样子,只是可惜不会画,无法让我们看到她的容颜了。我看到的爷爷奶奶实际是爸爸的叔叔婶婶了,但对于我,却是与亲爷爷亲奶奶无异。印象中没看到爷爷笑过,无端端觉得他有股大家庭家长式的霸气。那时我去二伯家玩,便总是从后门进屋,两个堂姐笑话我怕,不敢走正门。还记得爷爷曾洗澡时候摔倒了,伤得头上缝了好些针。本担心年老遭此意外必定大伤元气,幸好没多久就又看到他在晒谷坪上赶鸡了。爷爷去世时该已年过八十了吧,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我只记得当时我们一大家子男丁跪地围着火盆烧纸钱,习俗是门窗要紧闭,于是屋里便烟熏火燎着,只是平躺着的爷爷再也感觉不到了。白天做道场的时候我注意到奶奶坐在大门边的高凳上,神情恍惚但并没有哭,几十年的夫妻,多少风雨多少沧桑,从此只能一个人咀嚼一个人消化,我那时候年纪虽小,该也能理解她的悲怆。

  奶奶六十岁生日那天我出生,到今天该是八十有七了。奶奶去世时我在上大学,爸爸打电话告知我消息时,我突然一阵发堵一阵空落,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悲痛到如何田地,也没有回家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而且现在也记不得当时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牵扯着回不去。如今返观内照,扪心自问,这真可见出我生平寡情之一端,而这亦是我终身不可自解释怀之一事了。奶奶在世时我去看她,她总是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而且握的很紧;她还总是问我“聪啊,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然后我们就静默着坐在屋前,奶奶仍然握着我的手,一块看着池塘,看着田野,看着山,看着夕阳。懊悔的是,我竟没有请奶奶讲讲她漫长的人生岁月,讲讲她所经历的那些时代那些环境,讲讲她和爷爷之间的故事,讲讲我爸爸伯父们小时候的事情,甚至讲讲她看见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当时什么都没请她讲,如今也什么都没法请她再讲了。

人世间有些事情可以追补,而有些事情却一旦错过,就无可挽回了。但我们通常总是拥有得太早,醒悟得太迟。等到怀念柳暗花明时,早已是山穷水尽了。

奶奶在比较健朗的时候,偶尔也拄着拐杖到我家来走走,每次都把每间房都看一看,屋前屋后也转一转,却很少会坐下来坐的长久,看过转过便要走,印象中她似乎都没在我家吃过一顿饭。一般是我搀扶着奶奶送到二伯家,邻里看到还夸我跟奶奶亲,如今想来,真是我长大太迟,当时竟不知道要和奶奶多聊聊天,即使不知道要聊些什么,随便扯点也是好的,对老人家来说,最难忍受的就是无处话当年的孤独了。

奶奶在最后一些时候已经不认识我了,却仍然握紧我的手,喊的是我弟弟的名字,我跟她说我是聪聪,但终于还是分不清楚了。如今,我也是已不再认识我自己,对镜自照——这若是我,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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