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大纲》摘录6(唐末到五代十国部分)

1.史称两税制行,“人不土断而地著,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虚实,贪吏不诫而奸无所取,轻重之权始归朝廷。”然当时识者如陆贽等极非之。惟以救时弊,竟不能革也。


2.以此制与租庸调制比,租庸调制税目分明,此则并归一项。授田征租之制,遂变为仅征租不授田。“为民制产”之精意全失,而社会贫富兼并,更因此而不可遏。


3.农产有常额,故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以备非常;水旱荒歉,则减免田租。今量出为入,则有不顾田收,随意加征之弊。此后租税日重,颓势不可复返矣。

此制行,纳税人以所供非所业,必将增价以市所无,减价以货所有。而豪家大商,积钱以逐轻重,农人将日困。杨炎此制,本以便政府,不为农民计也。


4.社会和平既久,文治日隆,骄纵日恣,对国家武装,不再有忧勤惕厉之感。非漫不关心,即穷兵黩武,滥用民力。对府兵本身,更没有一种合理的人道观念。从精神的转变,影响到制度,使其不能存在。于是遂有所谓“彍(guō)骑”制。

5.边兵统于番将,禁兵统于宦官。他们既坐食优俸,吮吸人民的膏血,却并不能对国家社会有丝毫贡献,只促进唐室之乱亡,使中国史再钻入黑暗的地狱中去。

刘贲(bēn)对策谓:“首一戴武弁(biàn),疾文吏如仇讐(chóu);足一蹈军门,视农民如草芥。”唐末军人意态如此。

6.然而禄位仍有限,资格仍无穷。在政海角逐中,渐渐分成朋党,而使在上者亦束缚困制,无可展布。

7.唐太宗尝问王珪:“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世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唐高宗、武后以后之弊象,王珪已逆知之矣。


8.阎朝隐为武后祷疾少室山,沐浴伏身俎盘,为牺请代。宋之问等至为易之奉溺器。二张诛,朝官房融、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窜逐。后之问又谄事太平公主见用。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此可见当时朝士风习矣。诗赋日工,吏治日坏。


9.唐兴诸儒,亦未能穷究治要,遂使九寺骈拇,依然存在。玄宗时制唐六典,虽亦意准周礼,不知九寺固非周礼所有,仍不能荡涤更新,是则北周君臣一番创作之精神,实未为隋、唐所接纳也。故隋、唐而后,中国史上虽不复有古昔封建时代之贵族,而仍存古昔封建遗蜕之王室。【其详见论汉制。】下益卑,上益崇,君尊臣屈,一成不革,又岂独官职之重叠而已!是亦读史者所宜大与惋惜之事


也。


9.异议。【卢承庆考内外官,一官督运漕,风失米,卢考之曰:“监不运损粮,考中下”其人容止自若,无一言而退。卢重其雅量,改注曰:“非力所及,考中中。”旣无喜容,亦无媿词。又改注曰,“宠屛不惊,考中上。”此尤唐代考课中之嘉话也。】


10.种种病痛,自贞观以后,经过高宗之懈弛,武后之放恣,历中宗韦后之乱,到玄宗时陆续呈露。然苟有大有为的政府,尽可革新,并非死症。不幸玄宗在盛大光昌的气运之下,始则肆意开边,继则溺于晏安,上述各病痛,反而加甚益厉,遂致终于激起安、史的大变。


11.唐自失河陇,失冀北,而惟恃岁市回鹘之羸马,则国力亦遂不竞。盐铁论:“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宋代产马地皆归随、厦,中原畜马费不赀,而气不高肃,地不宽旷,水草不丰,马不肥健。唐、宋国力进退,此亦一因。


12.然国运展扩,亦有其相当的限度。中国以农立国,地兼寒、温、热三带,国内贸易足可自给,国外通商非必需。往往以我日用品易彼奇珍异玩,徒足引起国内之贫富不均,以及风俗之奢华。而于整个国民生计,无大补益。故对外战争,除防止侵略外,常无所利。【殖民、通商皆非当时所急需。】时惟因国力丰盈,往往易于激起君主之好大喜功,而流于穷兵黩武。

开边太广,则边兵不得不增。而府兵制既坏,此等边兵多出招募。一面形成外强中弱之势、一面又因坐养巨额军队,而影响及于全国之经济。


13.开元以来,边将久任,十余年不易。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以数州为一镇,节度使即兼统此数州,而州刺史尽属之。故节度使多兼按察、安抚、度支诸使,土地、人民、甲兵、财富皆有之。此为地方政制上一大变化。


14.又玄宗相李林甫,嫌儒臣以战功进,尊宠间己,乃请专用蕃将,于是诸道节度多用胡人,【如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其所带镇兵,间亦杂有大量之胡卒。其先本用兵防胡,其后乃变为豢胡为兵,全失本意。

安禄山的势力,是唐室用中国财富豢养成的胡兵团。此种胡兵团,只朘吸了唐室的膏血,并没有受到唐室的教育。他们一旦羽翼成长,自然要扑到唐室的内地来。所谓安、史之乱,终于天宝十四年的十一月爆发。

安、史余孽以及讨安、史有功的将领,全部拥兵割地,造成此后藩镇之祸。而藩镇的籍贯,亦几乎大部分是胡人。

唐代的中叶,一面好大喜功,无限止的开边;一面又宽大为怀,全泯种姓之防,宜乎食此恶果。

回纥本来风俗朴厚,及得唐赂,可汗始自尊大,筑宫殿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虏俗亦坏。文化不长进的民族,骤与以物质上的享受,只是害了他。

就文物气象而言,西北已耗竭不振,而东北精华未泄,元气犹存。此因西北经吐蕃长期蹂躏,兵燹之余,自不如东北之完固。而此后所谓东北之外患,其内里乃无不挟有中国社象自身力量之一部分。

张弘靖为卢龙节度使,始入幽州,俗谓安禄山、


史思明为“二圣”,弘靖欲变其俗,乃发墓败棺,众滋不悦,终以复乱。此在穆宗长庆初,距安、史之乱已六、七十载,其土俗犹如此,则此后更可想。故史孝章谏其父宪诚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其与整个中国文化隔阂,至于如此,其影响至五代、宋时而大显。此诚中国古史上至要一大关键也。

五胡乱华之际,胡酋尚受中国教育,尚知爱中国文化,尚想造出一象样的政府,自己做一个象样的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相与合作。

唐代的藩镇,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本无教育,亦无野心,【此指文化上的野心。】并不懂如何创建象样的政治规模,只是割据自雄。有地位、有志气的士人,全离开了他们的故土,走向中央去

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只在农民中挑精壮的训练成军,再从军队中挑更精壮的充牙兵,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壮的做养子。

因其辖地小,【并不像中央政府之广土众民。】故不感觉要政治人才,更不感觉要文化势力。如是,则大河北岸从急性的反抗中央病,变而为慢性的低抑文化病。从此以下的北方中国,遂急激倒退,直退到在中国史上【尤其是在文化上。】变成一个不关重要的地位。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与胡人兵权统治之所赐。


15.唐室在统一盛运之下,一方面穷兵黩武,既招徕四夷,又以宽大为夸张,荡除中外之防,遂召武人胡人之祸,已如上述。而唐室在统一盛运下,又有一不良习气,则为王室生活之骄奢。因此连带引起宦官之跋扈。

历史上宦官擅权,与王室骄奢成正比。东汉、唐、明三代皆是。西汉与宋代之王室,皆能制节谨度。东晋、南朝王室不象样,故均无宦寺擅权。

宦寺既握兵权,又外结藩镇,帝王生死,遂操其手。


16.严华、夷之防,【民族观念之提醒。】重文、武之别,【中唐以迄五代的武人,代表了不受教育,不讲道理。宋代下的重文浓武,只是要人人读书,受教育、懂道理,并不是绝对的认为可以去兵废战。】裁抑王室贵族之奢淫,【太监自然无地位。】让受敎育、讲道理的读书人【徒事词章者不算。】为社会之中坚,这是宋以下力反唐人弊病的新路径。


17.此所谓五代十国,其实只是唐室藩镇之延缜,惟其间有极可注意者数事。

一、关中自李茂贞【昭宗时,镇凤翔,再犯阙,封岐王,为朱全忠所败,遂不振。】以外,别无割据之雄,此足证西北一带之残破,至是已不够割据建国之资力。长安代表周、秦、汉、唐极盛时期之首脑部分,常为中国文化之最高结集点。自此以后,遂激急堕落,永不能再恢复其已往之地位。

自长安既毁灭,中原之风声气习,文物礼乐,益与甘、凉隔绝,遂若有夷、夏之分,伧荒复数百年。

三、五代中只后唐都洛阳,尚是东周、东汉、西晋、北魏之旧都。【亦是隋、唐之陪都。】其他四代皆都汴,【开封。】直到宋代不能迁都。此证黄河流域之气运,不仅关中以西不复兴,即中部洛阳一带亦不够再做文化、政治的中心点。中国社会的力量,渐渐退缩到东边来。

晋石敬瑭称臣契丹,【事以父礼。】割赠幽、蓟十六州。自此下至元顺帝退出中国,其间凡四百二十四年,那一带土地,可以说长受异族的统治。

此十六州既为外族所踞,从此中国北方迤东一带之天然国防线,全部失却,大河北岸几无屏障。【惟山西尚有雁门内险,故宋征北汉,辽不能救;太原尚能为中国所有。然宋都汴京,地偏东,仍非山西所能掩护。】中国遂不得不陷于天然的压逼形势下挣扎。借援外兵,引入内地,唐代亦屡有其事。后世责石敬瑭不当借援契丹,却忘了石敬瑭自身早是一个湖人。


18.此因耶律德光诚心想模仿中国,而石敬瑭、刘知远还只是想用兵力霸住地位。此正是唐藩镇与五胡、北朝之相异点。因一面有理想求上进,一面无理想只求霸占。所以想上进者,因其为一部族中之优秀领袖,能知为远大永长之计。所以只想霸占者,因其本来出身行伍,徒藉兵强马大,非有远志。


19.中国的东北方,为安、史以来长期的藩镇割据所隔绝,久不与中国中央相通。此一部分人遂渐与异部族武力相结合,而形成一个新国家。【故云与北朝相似。】这一个国家,遂还为中国本部之强敌。

20.在政事极端无望之下,有一个张全义。

东都经黄巢之乱,遗民聚为三城以相保。继以秦宗权、孙儒残暴,仅存坏垣而已。唐僖宗光启三年,张全义为河南尹,初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全义麾下才百余人。乃于麾下选可使者十八人,命曰“屯将”。人给一旗、一榜,于旧十八县中,令招农户自耕种,流民渐归。又选可使者十八人,命曰“屯副”。民之来者抚绥之,无重刑,无租税,归者渐众。又选谙书计者十八人,命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数千。于农隙选壮者教之战阵,以御寇盗。五年之后,诸县桑麻蔚然,胜兵大县至七千人,


小县不减二千人。乃奏置令佐以治之。全义为政明察而宽简,出见田畴美者,辄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出老幼,赐以茶彩衣物。民间言:“张公见声伎未尝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耳。”在洛四十年,遂成富庶。


在政事极端无望之下,还有一个冯道。

张全义媚事朱温,妻妾子女为其所乱,不以为愧。及唐灭梁,又贿赂唐庄宗、刘后、伶人、宦官等,以保禄位。然时称名臣元老,以


其犹能以救时拯物为念也。杨凝式赠全义诗曰:“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是一堆灰。”冯道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当时羣尊为长者。死年七十三,谈者美之,谓与孔子同寿,【当时能寿,当真不易。】亦以道能周旋有所存济也。其对耶律德光曰:“此时百姓,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论者谓随一言免中国人于夷灭。世运至此,何可更以节义廉耻责当时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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