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工父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是不喜欢我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我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里,父亲跟母亲结婚之后,就去了隔壁镇矿上做工,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母亲是在凌晨生下的我,父亲赶回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母亲说她当时躺在床上,父亲刚到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进来,就立即问她:“男孩还是女孩?”母亲说是女孩,父亲不信,以为母亲骗他,直到他抱起我的时候,才发现母亲并不是开玩笑,确实是个女孩。我上小学时,母亲笑着给我讲这个故事,她当时问我会不会介意,我说不会,母亲还有点不信。

我是真的不会,因为我很小就知道,我跟弟弟是不一样的,因为有了这个认知,反而不会在意。没错,在我两岁的时候,母亲生了弟弟。

除了母亲之外,家里的人更偏爱弟弟。奶奶会偷偷给弟弟小零食,嘱咐弟弟不要告诉我,她估计想不到弟弟会分些给我。父亲不太爱说话,平日里总是一张严肃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偶尔一个眼神扫过来,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样的一个人,在弟弟哭的时候,他会哄;弟弟撒娇的时候,他会笑。我想,父亲是极爱弟弟的。

我六岁上学前班,由于玩性很大,上课不认真听讲,以致一年之后的升学考试,数学语文都是零。父亲看了成绩单之后,就罚我下跪。那年的整个夏天,我基本上都是在罚跪中度过的。

每天吃完早饭之后,父亲跟母亲就会下地干活,把我跟弟弟关在家里,不让我们出去。可我哪呆得住,总会想办法逃出去,弟弟是个跟屁虫,甩都甩不掉,我只得带着他。不过,也有好的一面,他会帮我望风。运气好的时候,就能在父亲母亲之前到家,然后装作从没出去过的样子。

运气不好时,到家就要跪下。往往面前放一张椅子,上面摆着一个文具盒,我就对着文具盒的底部,开始背九九乘法表。饭好了。可以坐起来吃个饭,吃完了,接着跪下背,直到父亲提问,能答对一个为止。这时候,弟弟常常会爬到父亲腿上坐着,他还小,不用受罚。母亲让我跟父亲认个错,可我宁愿跪着,也不想跟父亲认错。

随着跪的次数增多,我跪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天,我默写出了乘法表。于是,再也不怕受罚了,自然也就不用跪了。

在念一年级之前,我就会背二年级才学的乘法,开学之后马上就见到了成效。在一次数学测试中,我得了满分,全班第一。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是第一,尤其数学,班上没人能考过我,即使我是女孩。当我拿着一张张的奖状回家时,村里人当着父亲的面夸我时,父亲竟然高兴的笑了,因我而笑。那一瞬间,我不再惧怕父亲,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是我的父亲,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上初中之后,父亲就去了工地打工,为了挣钱供我跟弟弟读书,他做着最辛苦的事。一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回家,平常只能在电话里交谈几句。

上高中时,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我跟另外一个男生还在继续上学。很多人都觉得读书没用,费钱,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我的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自上高中起,成绩就跟不上,老师讲的课时常听不懂。我不敢跟同学讲曾经考过第一,怕他们不信,又怕被笑话。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更可况我已经不是好汉了。我有点害怕父亲说我没用,读书浪费钱,不让我念了。直到有一次听见父亲跟人聊天说:“我的女儿儿子,只要他们想读,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他们继续读书。”从这之后,我彻底安下心来,继续努力。

父亲不抽烟,爱喝点酒。农村人好客,每年春节期间,父亲都要喝醉几回,母亲说过好多次,但父亲就是改不了。他说,他没什么其它的不良习惯,就是爱点酒,应该可以被宽容。母亲觉得父亲太实在,别人都想办法不喝,他是生怕浪费了,容易醉。我觉得他们都有道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出去,在家里呆着,这样就不会醉了。

当又有人来找父亲吃饭时,我把他外出的鞋偷偷藏起来。本以为父亲找不到鞋子就不会出门了,可万没有想到,在得知鞋子被我藏起来后,他竟然穿着拖鞋就出门了。晚上回来时,父亲果然醉了,母亲不愿理他,我只好忍着酒气,把父亲扶上床。拿个盆子放在床边,给他盖好被子,完事后准备出去。

可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妹,爸爸是爱你的,爸爸只是不说,爸爸很爱你的。”我一怔,看向父亲,他闭着眼睛,表情痛苦,嘴里不断地呢喃着,典型的醉态。屋子里的酒味越来越重,我几乎受不了,想走,可父亲的手还不放开,我走不了。我想,他或许是怕我没听见,于是对父亲说:“我知道的,爸爸,我也爱你,你先好好休息。”他好似听见了,终于放了手。

出去后,我一直在想父亲说的话,他为什么会这样讲呢?我当然知道他是爱我的,我决定不想了。第二天,我们还跟往常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严格来说是两条,因为字数太多,一条发不出去。大意是说,我可能辜负他们的期望,考不上大学。父亲收到之后,马上来了电话,告诉我千万不要有压力,尽力就好,全国那么多人参加高考,不会人人都考上,让我放宽心。挂了电话之后,我顿时轻松许多,之后的日子就保持一颗平常心,没有任何的压力。成绩出来之后,我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然后顺利找到工作。

之后,我们家离开了农村,搬到县城。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只有春节才会回家。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一年才会回家一次的人变成了我。每次回家,父亲都会亲自去车站接我,看到我,就顺手接过行李,什么都不会说。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彼此沉默,小的时候害怕跟父亲讲话,长大了反而没什么可说,也不必说。

就像今天,老远就看见父亲在出站口等着,我走过去,喊了句父亲,他答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接过行李。广场上有些人打着伞,有的没有,地上湿漉漉的。我还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伞,撑开,打算跟父亲一起躲。父亲说:“我不用,没下雨,你自己撑吧”,说完就朝停车的方向走去。

我把伞移开,伸出手,确实没有雨,摸摸伞面,有点潮湿。我看向前面的父亲,许是怕弄脏行李箱,他一直用手提着,让它脱离地面。此时,他的头发上已有些许雾珠了,可他浑然不觉。我突然想到一个词,父爱,到底什么是父爱呢?大约就是这空气中漂浮的水雾吧,你看不见,摸不着,它却无处不在,只要你在那里,就能感受到它的厚重。

我快步走上前,执意把伞放到父亲的头顶,跟他一起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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