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桃子最近换了新的工作,最大的改变或许是延长了两倍的通勤时间。她住在一个叫复兴岛的地方,这是一个位于城中心东北部的封闭式内陆岛,从岛上许多大小的造船厂可窥见八十年代浦江的鼎沸,如今它仿佛鲸落一样安静的躺在浦江边上。桃子选择这里自不会是因为对历史的某种情怀,在桃子心里复兴岛的独特在于位于城中心却有着相对低廉的租金。

    新工作的地点需从复兴岛出发乘坐12号线而后转乘1号线末了再换乘5号线,最终结束这大约2小时的通勤。一号线如今已是很旧,在每次启停时缓冲带都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因为坐到终点站,所以桃子上车就会放心的闭眼睡去。

    一号线的终点站也是高鸣每日上班的终点站,他习惯于随身携带一本读物,在微微摇晃的车厢中似乎总是更能进入故事里,到站意犹未尽的收起书,接着投入工作,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明天的到来。

    高鸣第一次见到桃子时,桃子正在她时常出没的一家书店一边闲逛一边等着高鸣。高鸣出现时她正逛到拉美文学区,等她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位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男孩时,对方已静静端详了她许久。她打量着对面身着白T的男孩子,他长得并不高大帅气,白净的脸庞上淡然的笑显得恰如其分,修长的手指末端饱满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望着有些局促的高鸣,桃子爽朗的说道,走吧,我们去吃饭,然后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

    吃饭间桃子发现这位曾经存在于手机彼端不善言辞的人现实中果然更加少言寡语,但从琐碎的交谈中不难发现他细腻敏感的内心。

    高鸣的不善言辞和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并未影响他们散步至苏州河。如今的苏州河两旁高楼林立,近一个世纪以来故事、记忆已经淹没在了华灯中,桥上都是过往的游客,或驻足拍照,亦或是喧闹着走过,两人夹杂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违和。桃子趴在桥头审视着这座城市,初秋的傍晚风里已有了凉意,这些风悉数掠过她杂乱的发丝、耳后、脖颈……她觉得自己既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也没有在这座城市找到归属感,她认为她是这个城市的幸存者,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告诉眼前这位眼里满眼真挚的男孩,其实她只是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她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 

    想到这里桃子回头看着高鸣问道,“你知道看着苏州河会想到什么吗?”

    高鸣答,“是娄烨的那部电影吗?”

    “如果有天我消失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来找我吗?”桃子歪头看着高鸣问道。

    “会呀”高鸣不假思索的答道。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踉跄,险些从楼梯上跌倒。

    “小心!”他伸过手握住她的手,手指慢慢穿过她的手指,他指尖冰凉,她忽然转头问他,“你怕冷吗?”在来往车辆的嘈杂中他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她对他笑了笑,转过头去把手抽离了出来。

    在高鸣眼里桃子就像一个精灵,迷糊却可爱,她的眼神清澈,似乎能看穿他内心深处那个有些阴郁的角落,而她神情里时而出现的疏离和孤独让她显得若即若离,也让他不由自主的想无限接近她,甚至占有她。这些从不曾有过的感受让他无所适从得有些发狂,让他一改往常的克制,在送她上车的那一刻问出,“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在她回答“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时,居然脱口而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桃子一如既往爽朗的笑着,挥挥手跳上车去,看着远去的车,高鸣并不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虽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那样的话似乎不妥,但他深知那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的她就如流星般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或许真的再也不会再见。

    高鸣还是一如既往带着书籍坐在摇晃的一号线上,但似乎如今这晃动的车厢已不能使他沉入书中。

    他忽然很想再读一遍《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那是他第一次见桃子时给她带去的一本书,虽然书本里的情节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但是却仍想再翻开来读一读,他不想承认的是在重读这本书的欲望后面藏着的是想再见一次桃子的那股强烈的冲动。

    她有没有读完它,她是否跟我一样读罢也有着那种对于灵魂的冲击,这种种的问题充斥着他的脑海,一如不知从何而起的想念一同快要将他淹没。

    “从未遇到如此之人”

    “遇到什么之人”

    “那么难再见一面的人”

    “你不觉得一面之缘也很好吗,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太喜欢浅薄的交往,我喜欢深切的相处,但前提是喜欢的人,而喜欢的人其实很少”

    “如果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你会怎么办”

    “我会去找你或是跳海”

    “哈哈哈,你好可怕”

    “那我好好说,其实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会想起你”

    ……

    这是半年后高鸣再见到桃子时的对话。

    再次收到桃子消息的那个下午高鸣正坐在出差途中的高铁上,接连穿过的隧道让信号时好时坏,他死死的盯着手机右上角的信号格,当信号满格时便会满心欢喜期待收到新的消息,看着信号一格格减弱他的心也随即跌入谷底,似乎消失的不只是短暂的信号,而是那头不知在何地的桃子。

    这座城市的梅雨季总是会伴随着台风天,每年过境的台风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大家颇为不在意,直至这次发布航班全面停飞的消息大家似乎才意识到这次的台风不同往日。

    当台风肆虐这座城市时,正在值班的桃子猛然想起自己出门忘关的窗,当她带着无能为力的心情和高鸣说起的时候,她并未想到高鸣会说出,要不我下班去帮你看下吧,或许让她更意想不到的却是面对这个寥寥数面的男孩,她竟坦然的接受了他的好意。她觉察到自己身上那部分坚硬,那平日被她用洒脱包裹的坚硬似乎在变得柔软。

    下午四时,台风仍旧气势汹涌的穿行于这座城市,往日熙攘的街上空无一人,店铺早已掩门闭户,马路边有被刮断的树枝斜乱的躺在路边。同样携风带雨穿过这座城市的还有高鸣,他照着桃子告诉他的地址走过街道,钻进弄堂,顺着楼道来到门口。坚定的穿过整个暴风雨的他此刻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打开面前的这扇门,在他看来门的那边不是一个屋子,而是一个他不曾了解的桃子。

    屋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整洁,各种杂物被桃子收拾得紧紧有条,他径直走到阳台关好窗户后,在她的书架前蹲下开始细细浏览她的书目,看到了那本《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也在其中,他抽出书本快速的翻过书页,看到书签夹在最后,此外还有一片平整完好的银杏叶,他似乎看到桃子在某个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便蹲下身去从中仔细挑出那片最为中意的而后放入书中。彼时感动过桃子的瞬间的美好,击中了此时高鸣的整个灵魂。

    台风过境后这座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闷热,当桃子回到家看见床边叠放整齐的衣服,正午的阳光细碎的洒在阳台上晾晒的床被时,尽觉得眼角有些温热,她并未觉得被一个男孩看到她忙乱邋遢的一面而觉得不堪。她想起她初次来到这座城市,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独自站在街头有些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那个在深夜独自坐在空荡的留观室盯着点滴缓慢注入体内的自己,以及无数个晚归时被路灯拉长的孤独又坚韧的影子。在这空旷的都市她与无数个素未相识的人擦身而过,她忽然觉得那个一直跋涉的自己似乎可以歇息于此刻。

    这座城市从没有夜晚,凌晨和朋友小酌后的桃子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巨大的法国梧桐延伸到路的尽头。她拨通高鸣的电话,许是酒精的作祟,她娇嗔的问道,“高鸣,你为什么要冒着大雨从城市这头跑到另一头去关一个窗户呀”。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道: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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