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

它很老,老的几乎没人能讲的出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谁栽在了这里。小镇上年代最久远的沙家已经传了三十多代了,在沙家族谱的第一页上画着小镇口的大石门旁边有一棵小树,葱葱翠翠,以雪为被,恐怕那便是它幼年的模样吧。乾隆年间镇子上起了大火,许多古木老屋都被付之一炬,而它却因为独处于村口无毗邻之物而躲过一劫。大火过后,镇上的屋舍大都需要修葺,所以招募了很多工人,随之而来了三教九流的各式人等。相传有一位姓白的鞋匠,性格很是温润。常年待在这株大树下为来往的行人修补他们远行的依托,有时也为他们提供一壶免费的茶水,帮他们松弛一下疲惫的心。盛夏时节大地被烤的焦灼而难耐,每走一步汗水便滋润出一升。坐在大树下乘凉,享受那似有若无的微风,便是这世间第一大快哉之事。树叶微微发抖,零星的有几束光,从那一个个缝隙之中挣扎而下。背倚着那遒劲的枝干,搭一个小木桌子,烫一壶小酒,切二两烧肉,看夕阳落日,孤鹰盘旋。鞋匠心想何不就在小镇寄了了余生,但是房子这事儿可难倒了鞋匠,现在自己一人行走四方,搭个窝棚尚能遮风避寒,可若真是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怎能让自己的妻儿陪自己受这般苦呢?一眨眼又是秋凉季节,小镇上迎来了难得一见的大丰收。小镇上的人便都欢喜起来,请城里的戏班子连唱了三天,镇上的望族沙家为了助兴,在村口设了一个擂台,让大家比武强身。这擂台的奖品就是那村口老树后的一处沙家的老宅子。武会那天是人山人海,有比剑的,比刀的,比弓的,比枪的,比骑马的,比赛跑的,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皆有。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是镇子里有名的大力士,城东铁匠铺的刘铁匠;一个是百里闻名的老猎手胡天风,还有一个便是沙家族长的二公子,沙二少爷。三人为了不伤和气,最后一战决定比试扎镖。百步之外的靶子,就比谁的手法准。然而三人摩拳擦掌还未出手,只见的三条银光从眼前晃了过去,当当当,定眼一瞧,赫然就是三支缝衣纳补的钢针。 整整齐齐地码在了那红日似的靶心上,不用问,出手的一定是白鞋匠。这一下可惊艳了众人,谁都没料到这日复一日的穿针引线,竟使得他练了一手上等的飞针绝技,三名待动者皆默然不语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宅子已紧握在了鞋匠手里。在戏班子锣鼓声里,沙家旧宅姓了白。鞋匠在老树旁边刻了块碑,上面写着:老树布德泽,白玉生光辉。

老树的绿叶泛了黄,落光了叶子的枯枝又生了芽,又是几代人的兜兜转转。老人坐在石碑边抽着旱烟。唆烟的声音,响亮得十里外都能听见。一缕缕的青烟直上,竟仿佛要暗淡了一片天。老人在盼着他学成归来的儿子。等啊等,终于有一个人影远远的从路的那端升了起来,不对,那后面还跟着一队拿着家伙的“活阎罗”。那人的确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儿子所带给这个小镇的改变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大清朝倒了,民国来了。他们声称要破除一切冥顽思想,封建迷信。于是拆烂了沙家的百年祠堂,砸碎了戏台上的送子娘娘像,甚至为一句老树布德泽,便连他祖宗立下的碑都踏倒了。只因老人的奋力维护,老树才苟且留下了性命。那几天雪下得很大,站在村口这里远望,白茫茫混沌一片,分不清楚哪里是地,哪里是天。老树上的雪,托了整整三尺有余,宛若一床厚厚的棉被,它的一些枝条甚至被压的离地不过几寸了。但是尽管如此,却没有一根树枝折断,狂风一吹,大树抖擞抖擞身体,撒落了一地雪,它又奇迹般的直起了身子。凄惶的老人用颤巍巍的手触碰着那顽强的生灵,他们是想在这小镇上刮一场风搅雪啊,我们怎能不学这大树?一个漆黑的夜里,沙家的族长带着全镇一百多名青年冲进了那片外乡人的驻地,然而愤恨的村民并没有立刻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村民们选出了五个罪行最为严重的人绑在了大树下,用古老的仪式天罪(即令其日晒雨淋直至饿死)来惩罚他们,其余的人都一溜烟地滚了出去,被处死的五个人当中自然少不了老人的儿子。他在那大树下破口大骂了三天三夜,直累得吐血而死。他死相很惨,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收尸。甚至令人发笑的是在他临死前竟然连自己那封建迷信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老人自从实行天罪的第一天起就再没有出过家门,村民只是见他屋里的灯亮了又灭,灭的又亮,直至在一个暴雪的夜再也没有亮起来。是镇长动手埋掉了老人。铁门上生了锈,再也没有人去开启。其实老人还有一个漂泊在外的儿子,但是直至老人去世他也没有回来,而镇上的人也希望他不要回来。连年的兵荒马乱叨扰了这世间的众人,而在大树荫蔽下的这片村庄却总是远离嚣尘。它似乎长得更雄壮了些,主干已是四个成人所怀抱不住的,连天而生的枝叶荫蔽了小半个村庄,春深时节,你若是站在树下,竟仿佛能听见那嫩芽诞生的声音。日头缓缓升起,镇上的人们渐渐的都聚到了这里,有乘凉拉家常的,有嗑瓜子的,有饮酒的,有饮茶的,有看孩子的老人,有练武的年轻人,不论是灼心烈日还是凄风暴雨,这树下总是这么的安详热闹。小镇在这古风犹存的氛围里又平静的度过了几十年,直至有一天发生了一场无法阻挡的裂变。那是三八年的四月,一群吃人的魔鬼闯进了小镇。其实这也是一些人早已预料到的。

村东头的树林里烧起了熊熊大火,那是镇守军在与敌人做着最后的抗争。枪声由密集到稀疏,刚开始的炮声也渐渐的平息了。这场战斗的结果打碎了所有人最终残留的那一丝梦,七十七条汉子的鲜血染红了进镇子的那条乡路。忠骨已死,英魂长存。镇上的人们像牲口一样被撵到了大树下。他们得以有机会近距离的看见那些嗜血的魔鬼,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没有三头六臂,甚至都没有多生一只眼睛。一个少年吼到:他们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旋即他转身想要离去,只听得“砰”一声,又一尊死尸倒在了这座不平静的土地上。这次大家看到的更为真切,血流的轨迹很快地漫过了每一个人的脚底,咚咚咚的心跳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际。谁都不希望下一个倒下的是自己。从陌生的军人中间走出了一个带着两撇山羊胡的军官,他厉声质问这人群之中究竟还有没有顽抗者?包庇者死,举报者赏。许多人的手都相互的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在这极其容易动摇的时刻,人们需要这哪怕一点点的精神依托,虽然依托同样脆弱,但毕竟有胜于无。“五块大洋。”那军官高喊。众人的手握得更紧。“十块大洋。”手掌中渐渐的渗出了汗滴。“二十块大洋。”有的人脚已伸出了数尺,但是手却被其他人紧紧拉住。“五十块大洋。”“有。”一个身影突然冲出了人群,他高呼:“我有话讲。”众人又是一惊,因为这个人的面目根本不为人所熟悉,他不是镇上的人,他是卧底吗?他将要告密吗?他的手搭上了那军官的左肩,嘴唇已伸到了耳边,轻轻开启。突然一道冷冷的光射中了他的背心,他转过他那惶恐的脸,似乎不相信这早已吓破了胆的众人,还有胆量动手,然而他最终还是倒下了,一支缝衣纳补的针赫然插在他的背上。从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早已裂开了口子的对襟粗布马甲,葛布织成的长裤,头发蓬乱得似乎自生下来就没有被好好地整理过。然而他的背却挺得笔直,单薄的身姿宛如一面直入云霄的旗帜。

“不用找了,我就是那唯一剩下的军人。”毫无疑问他就是刚才那一斟的发出者。然而他是谁呢?为何如此陌生?“你的名字是什么?”“大树下出生的子孙,白峰。”一些私语在中年以及老年人间散播开来,原来他就是二十多年未归乡的白家的二公子。

“好。”那军官默默地举起了枪。

“等一等,我有还有几句话想对乡亲们讲,二十年前白家出了个败类,这么多年我愧对乡人,也未敢还乡,今日我为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算还清了白家欠下大伙的债。”

“砰”的一声,又是一条忠魂。

然而他的躯体并没倒下,他的背倚着大树,他的鲜血随着枝干都流进了大树的根里,他慢慢的显得那么的苍白。

时值盛夏,却突然刮起了狂风,大树在狂风中肆意挥舞,凶猛的风吹散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那树叶就像是断了线一般,全都从大树上跳了下来,遮盖住了这树下以及那乡路上的血迹。叶子越积越厚,越积越厚,终于淹没了整个镇子。

这最后一段是一位老人讲给我的传说,似乎不足为信,但是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却值得我们斟酌老人从床底下给我拿出一幅字画,说是解放后来小镇写生的艺术家所赠予的。画的是一具大树下箕距的死尸。

旁边提着:

200年前我的祖先将根扎在这片土地,

200年后,我为这片土地的自由而不惜性命,虽然你们杀死我的肉体如同碾死一株小草,但是我留在这片土地上那不屈的灵魂是不会随着你们的压迫而有一丝畏惧,那鲜血染过的田野中会长出一群群更为英雄的人们,来捍卫这为人们所歌颂的土地。古树气节永驻,英雄傲气长存。

我摸着那泛黄的纸竟颤抖不已,我强忍泪水在一面墙上挥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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