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士


  十七岁那年她曾经差点儿走火入魔,只因她当时太相信黄金圣斗士童虎的话。那句话的大意是说:人类十八岁时的身体是一生中最巅峰的状态。于是她想,再不抓紧时间锻炼身体就来不及了。

  不过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念头,同样的情形六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

  六年前她十一岁,对待课外书时像对待课本一样认真,她在漫画里看到了这番话,同时也看到了作者在替童虎表达这个观点时画了他裸着的上半身。那画所描绘的肌肉结构很奇怪,但并不妨碍它的说服力,于是看到它时她立刻就决定要开始锻炼身体。没错,大体上来说,那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生,她只想做个侠士。

  经过深思熟虑,她觉得她可能没办法成为一个靠内力取胜的侠士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任督二脉在哪儿,所以决定从提高身体素质的角度入手。不过鉴于她的脑回路比较清奇,她并没有采用正常人普遍会采用的方法,比如举哑铃或者练俯卧撑,而是选择了练轻功。

  当时的情形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家门外马路对面正在种树,到底什么时候种没人知道,那些树坑已经挖好了很多天,还用漂亮的花砖围了起来。太好了,她想,反正它们这么闲,我可以先借用一下。

  但是她没有铁鞋。

  铁鞋,对于练习轻功来说是很重要的道具。书上这么说。

  她从工具间里找出绳子剪成两截,然后把两块青砖分别绑在两只鞋子下面,她不该轻视万有引力,她很难抬起脚来。但是这样就对了,这意味着当你摆脱它们时就会身轻如燕,她充满信心地告诉自己,然后缓慢地拖着砖块朝院门走去,像戴着脚镣。

  母亲冲上阳台悄声喊:“你在干嘛?”

  她解释说在锻炼身体。

  “现在才五点,会吵醒别人。”

  她已经升初中了,再晚就得去上早自习了,她原本想提醒母亲这一点,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摘了砖块端着它们出了门,来到树坑前先跳进去,这才重新把它们装回脚下。然后,天黑地暗万籁俱寂中,她奋力向上一跃,趴在了树坑边。

  现在想起当时情形,她都想倒抽一口冷气。因为是个瘦子的缘故,她的胫骨前面几乎只有一层皮,但偏偏就是那里蹭在了花砖上,接下来瘸了很多天,成为侠士的理想也暂时搁置。

  一搁置就搁置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了,她当然懂了男女有别,不会再以为自己应该拥有童虎那样的块状身材,但这并没能阻止她仍然想成为一名侠士。

  也许是因为武侠剧的特效正做得越来越花哨,也许是因为学业太繁重,也许是和那些厚厚的诗集有关,那时她开始重视精神力量。没有强壮的身体没关系啊,我还可以练法力,她如此安慰自己。但是,仍然是和她清奇的脑回路有关,这时她也没有采用通常那些打坐冥想喊口号之类的办法,而是看中了学校旧操场上那根旗杆。

  一言以蔽之,她决定用超能力摧毁那根旗杆。

  自从做了这个决定,每天下午放学后她都会偷偷跑来旧操场,独自端坐在西边的主席台上与那根旗杆对视。这过程说来容易做来难,她有朋友,有追求者,有社团活动,她得背着所有人挤出时间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行为滑天下之大稽。

  十七岁,还有多少朋友会理解她想做侠士的心情呢,又有多少追求者会喜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总想着落魄江湖载酒行的女生。

  但这事很重要,她要试一试。

  十八岁可是马上就要到了,火烧眉毛,迫在眉睫,过了这村就不会再有这店。那时她仍然坚信不疑。

  于是,她避过所有人,每天雷打不动来这里见这根旗杆,带着零食和翻烂的诗集,来这里进行她的修行。她其实没什么方法,她的计划是通过思考和语言与它交流,让它理解她在想什么,这样它就会按照她的想法弯折,像一根酷夏的蜡。

  她平时话少,但对着这根旗杆时却成了个话痨。她喋喋不休在脑子里对它说话,有时候和它说自己对世界和生命的感悟,有时候为它唱新喜欢上的歌,还有的时候她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根本就忘了它的存在,更多的时候是希望它自己乖乖躺下。她也曾经走到过旗杆下抚摸它,它已经生了锈,已经没了原本的颜色,摸起来手感很涩。但当然了,它从来都没回应过她。

  旧操场早就没什么人来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很清静,只偶尔会见到一对上年纪的夫妻绕着操场散步,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花草。

  野草疯长,在她四面八方,从水泥地碎裂的缝隙里,从不知什么人画下的生殖器官涂鸦里。残缺的墙壁漏进夕阳,照亮了主席台的每个角落,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钉子钉过的痕迹。越过残墙,她看到大片的荒草铺向西边更远的地方,那里有野生的树,下雨前叶子翻卷过来反射出天光,和褪色的旧旗杆颜色一样。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她独自在这里看着同样的风景,进行着自以为是的修行,时而懈怠,时而慌张。

  一切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和往常不一样,她没有庆祝这个生日,因为她觉得很羞愧,自己没能及时达到人类的巅峰状态。当时她独自住在城郊的一栋房子里,晚上躺在床上时,她边塞着耳机听罗大佑的《恋曲2000》边盯着窗外,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只剩下了毛茸茸的黑影在风中摇晃,偶尔被闪电照亮。

  可惜那时她还不知道有“渡劫”这种概念,不然那一夜,她也许会试着再努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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