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是个垫子。的确。
但是,你不该觉得我就没有思想。
其实,我的记忆力很不错。真的。我记得很多很多……细节。
我是一个咖啡馆的垫子。
咖啡馆的名字就叫:Cafe Great
每天早上8点准时开门,下午3点准时关门。
时间有点怪?没错啦,因为老板,呃,或者老板娘上午送孩子去到幼稚园,就来开店,下午关了店就去接娃。
我的位置,是整个咖啡馆里最好的位置。
那种,你一进到陌生店面,一眼能看见的好位置。当然了,所以很多人喜欢坐在我上面。
垫子么,就是希望多有些人坐在身上嘛。
物尽其用?差不多这个意思。
我守着的是一个长条桌。
实木的。
不知道什么木头。总之是老板不晓得从哪里的店淘来的,有点斑驳,然后老板娘就拿来一条纯棉的桌布。略显沧桑的白色油漆的桌面,衬托着桌布上的小花小朵更加醒目。
老板娘喜欢买花。我们咖啡馆离花市很近,骑自行车也只要15分钟往返,老板娘一周至少去一次。每次都是淘回一大堆花。
有时候,是紫色的勿忘我。有时候是嫩黄的小玫瑰。有时候是淡蓝的桔梗。
我不太喜欢百合,太香。香得闻不见咖啡的味道了。
老板娘把我安置在蓝色格窗最顶端的条桌处。刚刚说了条桌的事儿。接着要说说格子窗户。老板娘跟女儿说过小时候她住的军区大院,好多家一楼都是这种木头格子的窗户,每个格子里面是一块玻璃。老板把格子窗漆成蓝色,又像大海又似蓝天。
天晴的时候,格子窗外面就是蓝若大海的天际,白云,然后阳光。我喜欢这样的时光。
天晴的时候,那个习惯披散长发,穿着白色长袍子的女子会来。
她会拿着书,拿着本子,还有她自己的笔。
她一般早上9点多一点就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还没照进窗户。但是她不介意啦,她总是朝老板娘微微一笑,就坐到我身上。
老板娘会给她先拿一杯柠檬水,然后给她一杯卡布奇诺。上面的拉花看她那天的心情。有时候会拉个心,有时候拉个穗子花,有时候她特别开心就会拉一朵玫瑰。
长袍女子会抬眼望着老板娘微微一笑。我也很奇怪她平淡普通的五官就这么一笑,会晕开一份美丽。
嗯,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她的眼神,晶晶亮的光彩闪过。
趁热喝上几口,她会轻轻地带着小心翼翼,把咖啡杯放下。然后拿出她的本子。那本红色的手帐本。开始写字。
我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还有女子的呼吸,轻浅,温柔。
作为一个垫子,我用我的经验,可以轻松判断一个人的年纪。
长袍女子应该40上下了。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子,臀部的弹性已逐步削减。幸而她很瘦,所以没有令我感受那种被一堆又松又软的温柔覆盖的烘热感。
我不喜欢那种烘热。
有次有个大声打电话的女人,声音很吵,屁股很重。从进门到点单到开始喝咖啡再到出门,一直打着电话。
因为那时是某个周一的早上,店里只有她一位客人。她似乎是偶然间进门,然后决定在这里避一避外面的大雨。
她一边和姐妹打着电话,一边咒骂着某个男人——负心男那种,一边用有点粗糙的食指在菜单上匆忙地滑来滑去,最终选了一杯手冲。
老板娘施施然走回操作台。留下这个女人在我身上一边辗压一边冲着电话抱怨。
她的语速很快,说着说着声音又提高一度。老板娘远远地望来一眼,又终于什么也没说。
胖女人继续说着,声音慢慢流出些哽咽,再接着是她的眼泪。
她慌忙拿了桌上的纸巾,擦拭涌出的泪花。电话那边的人一径在劝慰着她,让她擦了点口红的嘴巴不自觉一抽一抽,眼泪涌了一波又一波。
我也不忍再嫌弃她。只是默默承受着她身体的辗转,纠结与痛苦。
老板娘把咖啡拿来。她喝了一口,轻呼一句:这么苦?老板娘微笑着看她,指指桌上的糖罐,加点糖吧。
我忍不住诧异,你知道,我们老板娘有多心疼她的有机咖啡,何况是她亲自手冲出来的……然而,她居然对着女人说,让她加糖。
我忽然明白,早已事不关咖啡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关切。
胖女人却不明白,她还在讲电话,还在诉说着,还在寻求着慰籍,还在沉重地压着我。
白袍女子都是自己来。她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写字,静静地喝着咖啡。
我没见她用过手机。
现在的人都习惯手机。来咖啡馆时,就算是两个人,都是一人一方互不干涉地刷着微信。那些叮叮作响,那些相互不明白的笑容与笑声。
也许,我要求太高了?居然要求来到这里的人能够珍惜彼此相守的乐趣。而,我不过是个垫子。
白袍女子是个作家吗?
不知道。虽然觉得她很像。
老板娘大概也有点八卦想要打听。不过最终还是微笑着,一次一次与白袍女子无声道别。
还有一个我喜欢的屁股。呵呵。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子。
双眼皮大眼睛白嫩的皮肤,扎着很精神的马尾,总是穿着牛仔裤。嗯,她是个记者。工作单位距离这里有点远。
因为她来的不多,每次来,都是和她那个有车的男朋友一起来。
看得出来,男朋友比她年长几岁。每每望着她,眼神里面都是满满的关爱。
第一次他们来。大眼姑娘小手一抬,指着这张条桌。然后,她大步走过来,清脆的笑声中落座于我之上。
年轻的屁股,结实又弹性,而且大小适中。
我很喜欢。
她也很喜欢这条桌,桌上的花,甚至喜欢我。
有次男友去上厕所,她把屁股挪开,拿起我,对着光线仔细看看。然后又放回去,很满意地说:原来是棉麻的,难怪坐着这么舒服。
等他回来,她很认真告诉他这个细节。那个戴着金丝边儿眼镜的男友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伸手轻抚她的青春的脸。
大眼姑娘最爱摩卡,每次都对着巧克力的花一通拍照,然后自拍,发在朋友圈里。然后马上就有人给她回复。
有一次她很开心要和男友一起入镜,男友略一躲闪,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灭去一簇失望,然而还是就着格子窗的美,坚定地自拍了一张。
她就像身体里面有个小马达,一直充满活力,蹦啊跳啊。
有一次她打车过来。一进来就扑在条桌上写新闻稿,就是那次老板娘和她闲扯了两句,她说她在电视台上班。
那天她喝了两杯摩卡,等到第二杯快喝完,男友的电话才来,她上唇挂着一丝奶沫,忙着接电话。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像屋子里的灯被突然拉下灯绳一样--消失了,换上了黑暗一般的静默。后来挂了电话,她默默收拾自己的电脑,放进背包。然后是采访本、笔。上唇的那点奶沫一直挂着。
我默默记得有个韩剧里面,女主也是喝咖啡挂了奶沫,男主隔着咖啡桌伏身过去,轻吻她,帮她整理了。可怜这个姑娘没人帮她整理。挂着的奶沫就像一个玩笑,又像一个嘲讽。
她背着双肩包结账出门时,老板娘拿了张纸巾给她,诺,擦擦,嘴上有点奶沫子。
她勉强一笑,拿过纸来,胡乱地一擦,就手扔进门口的垃圾桶。
后来,她就没来过这里了。我想,她早点和那个男的分手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