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 罚 (笔记体·黎民外史)

惩 罚

(笔记体·黎民外史)


女审判长宣读完判决书,把目光转向汪二虎,神情庄严地问:“汪二虎,你还有什么要说吗?”汪二虎一脸茫然,连连点头,“我认罪服法,我认罪服法。”

在死刑犯那间窄小紧闭的囚室里,每到灯光不再的暗夜里,汪二虎就蜷缩在小床上,像一个大问号。他反复回想自己这短短的三十二年是怎么一闪而过的,难道自己是一只萤火虫,只那么亮了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明天,就是执行死刑的日子,汪二虎就像热锅上将要烤焦的蚂蚁,显出一副死相样儿。他多么想和谁聊聊天儿啊,哪怕是一只小狗也行。可是,他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偶尔有一半个人,也是观察情况的警员和送饭的。他们也不和他说一句话,还常常表现出鄙夷的神情。是啊,一个罪有应得死刑犯,谁会理会他呢。他的思绪只存在于烦躁不安的心中,将随着他的死亡而随风消散……


汪二虎出生在景况一般的市民家庭,他七岁那年,在外做生意的父亲出车祸死了。他母亲耐不住寂寞,常常领男人到家里来,汪二虎不止一次对那些男人骂骂咧咧,有时候也捎带上他的母亲。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梦到自己的父亲回来了,给他带了很多玩具,还把母亲和那个来不及逃走的男人都杀了。看着血淋淋的场面,他又害怕又高兴,解恨极了。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蹑手蹑脚地起来,走到母亲的房间里想一看究竟,却不见人影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走了。他母亲用匆忙潦草的笔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虎子,我和常来的你那位叔叔走了。以后你就跟着爷爷奶奶过吧!”他一个人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哭得死去活来,直到爷奶来把他领走。

靠爷奶的小生意,他上完了小学,念完了初中,就是学习不好,常常被老师留校补写作业。因为爹死妈嫁了,爷奶年纪又大,他总是被小伙伴欺负,挨骂事小,身上还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每次被打,他都咬紧牙关忍了,从来不对爷奶说半个字。初中一毕业,他就到工地上帮小工,发誓要让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汪二虎十六七岁时,虽然经常挨打却长得敦敦实实、白白净净。那天在工地上,一辆奥迪轿车被没来得及挪走的架簰挡住,周围看不到一个工人,在急促的喇叭声中,他一个人跑了过来。他一抱三个,不一会儿就把十多个架簰挪到了路边。江入海坐在车里,冷静地观察着这个结实的小伙。午后的闷热中,太阳在汪二虎的光膀子上闪亮,等活儿干完时,他已经是满头大汗,汗水像蚯蚓一样,不住地从前胸后背往下流流淌。他顾不上擦汗,笑盈盈地把车子让了过去。江入海直直的看着汪二虎,对扶着方向盘的司机说:“把这个小伙的来历弄清楚,告诉我。”


次日,江入海耐心听完司机的叙述,陷入了沉思,他决定培养这个可怜的小子。江入海是D城小有名气的开发商,已经建好了两个楼盘,现在这个比建好那两个加起来还大。在征地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很大阻力,要不是官场上朋友们的帮助,又在一个黑道团伙的敲诈和配合下,他根本就玩不转。那天,在被群众围困了十多天的工地上,他把一捆十万元现金交到了那位老大手上。当天晚上,U字型排开的二百多黑衣人和阻拦施工的群众对峙着,一道围墙就在他们身后连夜竖了起来。其实,那天在把钱交给黑社会老大时,他就萌生了建立自己安保队伍的念头。他凭第一印象,觉得汪二虎是个可造之材。现在了解了他的身世,更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像这种小伙子,只要给足了面子和好处,一定能够成为指哪儿打哪儿的“战将”。

当汪二虎来到办公室,站在他面前时,他看到的是一个似乎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江入海像父亲般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每一句话都让汪二虎受宠若惊,好像做梦一般。“二虎,咱们都是穷苦出身,但我奋斗出来了,你呢,一切还刚刚开始,前面的路宽得很哩。要不是跟越南干了那一仗,我还锻炼不出那股拼劲儿呢。只要你跟着我,将来香车美女都不在话下。”晚上,汪二虎第一次喝了酒,认了江入海为干爹,也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江入海先是让汪二虎去学开车,驾照拿到手后,就让他当了司机,原来那个司机去外联部当了副经理。然后又请了一个散打教练,教了汪二虎两年多的武术。在江入海的调教下,汪二虎很快学会了喝酒打牌、追妞打架,还把110指挥中心的景如非介绍给他,用金钱为诱饵,把他俩捆成了铁哥们儿。


汪二虎二十二岁那年,江入海斥资六十万元,在城边租用60亩地,建起了建材城。汪二虎当了建材城挂名的总经理后,江入海为他配了一台别克越野车,他则招了三个朋友做帮手。很快,一个以批发为主、兼做零售的建材城就红红火火经营起来。其实,建材城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一个打手训练营。在汪二虎朋友们的招揽下,先后有一百多人经过了说不上专业的打斗培训。这些人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只要有需要,几个小头目用对讲机一联络,就会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集合,执行指定的“安保”任务。在汪二虎心里,自己干的无非是保安的工作,直到自己进来之后,在管教人员的教育下,他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黑社会性质的人员,成为干爹的一杆枪。可是,一直以来,干爹都说他是安保公司的头儿,负有维护工地秩序的任务,放心大胆干就是了,有什么事儿都由干爹兜着。

汪二虎记得清清楚楚,十年来自己为干爹摆平了多次纠纷,都是靠兄弟们拼了小命完成的。有时候,他还接受干爹朋友的活儿,当然都是干爹授意的。在这世上,他只听干爹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指派得了他。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景如非这个内线,他也完不成干爹交待的任务。执行这种任务,常常是在晚上,迫不及待时,才会在白天拉开阵势。一旦有群众举报,最先得到消息的景如非就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使他们每次都能在警察赶到之前撤离。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自保,每次执行“安保”任务时,他只负责坐阵指挥,并不直接出面,往往是由那个副经理带队。为了不惹上官司,他还给队员们下了死命令: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许动手,只是用那种场面、阵势吓吓那些围困工地的群众就行了。就是动手,也是把那些死活不肯就范的个别愣头青弄到背静地方,恫吓无效时,才打得死去活来。他知道有人把他们称为黑社会,执行任务被戏称为“亮队”。但在他嘴里,从来只讲执行安保任务,谁给饭吃就为谁保驾护航。


按照规定,对老百姓的补偿款和青苗赔付都是打到村里,由村里分到老百姓手里。常常因为一些干部在分配时动了手脚,让老百姓的利益受到损失,惹起了群众的愤怒。或者是干部与开发方沆瀣一气,肥了自己坑了群众。但是很少有人敢去和村组干部理论,害怕将来给他们小鞋穿,只好到工地上阻拦施工,讨取公道,工地成了他们维权的主要阵地。私下里,汪二虎也接触一些群众,甚至和村上那些吃得开的“名人”打交道、交朋友,知道他们不闹就得不到他们应得的,有的还指望闹一闹多得一些。每次闹事,都是有人组织,由各家各户兑钱,把那些脾气暴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纠集起来,形成人多势众的场面,给开发商施加压力。亮队只是形式上的,问题要得到解决,还需要私下运作,利益交换。一旦谈判崩盘,就会发生激烈的冲突,酿成祸患。那两次出事儿,看似都是出于无奈,但后果已经产生,说什么都晚了!

本来,那次已经和村上那位“名人”说好了,每户再补助一万元了事。可是得到钱的群众并不买帐,仍然每天去工地上阻拦施工。打听以后才知道,那位“名人”明里和开发商说好,还多给他三万块,私下里却支持继续闹下去。江入海让他去把那“名人”找来,谁知那人知道事情败露,就躲了起来。汪二虎立马派人四处查找,把他拿到了建材城的一个小黑屋里。三对六面证住他之后,让所有人员都走开,怒不可遏的汪二虎命令对他用刑。拳打脚踢、皮鞭抽打,那人却像死人一样,既不喊叫也不认输。失去理智的汪二虎盛怒之下,对准他的肚子就是一刀。那人见状,缩了一下身子,结果刀落在了心脏上。看到人死了,汪二虎也有些惧怕,就慌慌张张命人把死尸拉到一个垃圾填埋场,挖了个深坑埋了。这事儿直到汪二虎进了看守所,才在干警的多次审讯下说了出来,成为判他死刑的铁证。现在想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咋都绕不过审问人员挖的坑呢。唉,自己把人弄死了,偿命是必然的。——真是罪有应得呀!

后来那次帮干爹的朋友做“安保”,汪二虎有些大意,认为不是干爹的事儿,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说去管管就行了,没有特别强调不出事为原则,结果却出了纰漏。他们队里新来两位生手,不知道规矩,在和群众对峙时,忍不住和人家对骂起来,到最后动了刀子,砍伤了几名群众,其中一位受重伤的没送到医院就死了。要不是那个开发商动作快,花重金安抚了家属,好几个兄弟都保不住了,非判刑不可。从这儿以后,特别是随着打击黑恶势力的力度越来越大,他们做起事来才有所收敛,企图靠低调蒙混过关。


后来这四五年里,再也没有兴师动众地亮队显摆,只是派出精干力量和维权的头儿们谈判,通过利益交换解决问题,日益变得就像作贼一样小心翼翼。要不是这次政府大刀阔斧地扫黑除恶,要不是换了主子的那位兄弟揭发,他汪二虎本可以躲过一劫。唉,怪不得人家说,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呀。想到这里,汪二虎把头在墙上撞了又撞,兀自失声痛哭起来。

如今,那套160平米的房子和一切财产都被没收了,爷奶也只好回到小巷道里那低矮窄小的老屋住下。本来,他还寄希望在怀孕的情人小吴身上。可是,昨天有人来告诉他,说小吴已经把孩子打掉,坐火车回河北老家了。江入海因为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和非法开发,被判了十二年徒刑,景如非则被剥去警服判刑五年,他那些所谓的兄弟也都先后受到应有的惩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来的惩罚终究都来了。

隔着牢房那只有相册大小的窗口,他看到半弯月亮挂在天上,恍惚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既像自己,又像一个小孩。忽然,一大片云彩飘过来,遮住了那弯弓般的月牙儿。那人影儿就像纸片一样,飘到黑暗中去。他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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