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片白茫茫中,一个声音怜悯地说:去吧。
神罚我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闭。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漂浮着,直到被巨大的声音吵醒。
威风凛凛的战船,战船上威风凛凛的着铠甲的人。
为首的战船上为首的那一人尤其威风,他不过张口说了句什么,千万将士山呼海应,血脉贲张。
鼓声骤然响起,世界安静了,然后一个声音悠然而出,将士们整肃面容,跟着唱起歌来。那旋律我熟悉,是献给太阳神阿波罗的凯歌。
愚蠢的人类,竟在波塞冬的地盘给奥林波斯献好吗?
大海沸腾了,激荡的海浪把我推来推去。
怪不得,原来我是一条鱼。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雅典出战远征西西里。醇厚的葡萄美酒一桶桶倾倒进海里,我醉了,醉了之后不受控制地被捞上船去。
醒过来时一个声音笑着对我说,太没出息了,喝一点点誓师酒就能醉得栽到海里去,酒明明是兑过的。
我说好汉你别笑话,来日向你请教,敢问尊姓大名。
我是菲乐町,谁的儿子,哪个村……
脑袋里黏黏糊糊的,他的话大半没进耳朵。
“喂,你在听吗?”
“菲乐町,我知道,你的名字是爱故乡的意思。”
我又昏过去了。
也许因为菲乐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我跟他特别亲,随时跟着他,形影不离。战友们开玩笑,说我们是情人,我跟他听见了都是笑。
我是挺喜欢他的,但是一只鱼哪里会和人类做情侣呢?
到达西西里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甲板上聊天。他问我战争结束后想做什么。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人类的不少好东西。我回答说,希望以后成为体育竞赛颁奖的委员。
“哦?”他感兴趣,眼睛邀请我说下去。
“你不知道吗?这样我就可以给冠军身上抹橄榄油了呀。”
他笑着推我一把,说我净胡说八道。我突然觉得心脏在肚子里晃了一下,那种感觉不太好,有点闷,到上岸时都是沉甸甸的。
我们其实是一水的新兵。将军张口闭口就是马拉松,温泉关,萨拉米斯,其实连我这条鱼都知道,雅典昔日的荣光早就飞灰湮灭了。你看吧,新兵的枪舞得太差,必须要杀人,却总是刺不准,想让敌人吃亏,遭殃的却是自己,如果盾牌再使得不好,轻易就被这些叙拉古人戳个对穿。
我不想抛头颅洒热血,鱼的血是冷的,洒出来毫不感人。但是浓重的血腥味让我昏了头,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想冲锋陷阵。我冲向敌人,脱离了队形,气得百人队长在身后大喊:你你你!宙斯在上!不要胡来!
等我回头的时候,队伍早就被冲垮了。刀光剑影里,我焦急地想要找到一个人。而当我终于看见他,下一刻,敌人的黑铁剑刺进了他的心窝。他的长枪本可以先扎进那个人的脖子,但他犹豫了一下,刺歪了。
他像一棵黑杨树那样倒在地上,面朝我这边,一边的脸浸在血泊里,一边的脸像平常那样干净。我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有话要说,阳光照进他的瞳孔,是琥珀的颜色。我甚至好像看见他笑了一下,待我眨眼再看,他已经如打碎的雕像,失去了所有生机。
厮杀怒吼没有停止,我只觉得疼,眼睛生疼,耳朵生疼,太阳穴生疼,最疼的是肺,那里好像有鹰在啄,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大口吸气,喝进一肚子又咸又涩的苦水。原来我还漂在黑色的大海上。我只是一条喝醉的鱼,连睡觉也不会闭眼睛。
这是哪一年的战事?他是哪一代的人?
一起相处这么久,我竟一直忘了问清楚,他的故乡在哪里。
海水更咸了,我想我可能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