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春假之九

肯的老母亲,85岁,体弱多病,孤身索居。这在美国人家庭中是极其正常的,好在儿女会经常电话问候和前来探望。老太太常年患哮喘,身形佝偻,行动迟缓,但待人宽厚热情。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肯的家族也是移民而来,他们是波兰人后裔,曾祖父一辈人随着一战之后的那股欧洲移民潮来到美国,定居于威斯康星州东部的这个小镇。

  小镇叫普拉斯基(Pulaski),有些语言学经验的人能听出其中的东欧斯拉夫味道。不错,这个小镇聚居的大都是波兰裔移民。在美国这样的一个移民国家,这样以原籍、地域、文化等特征聚集的社区、小镇或者村落,数不胜数,正如我们熟悉的各地“唐人街”一样,原生文化的根须顽固地在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中残存滋生着。肯带我们去小镇的酒吧里,台球桌、飞镖靶,电视里放着脱口秀,还有NBA现场直播,男女老少围着酒吧台喝啤酒、聊天和跳舞。一切都是典型美国乡间酒吧的风味。但是大家在兴奋干杯的时候,会不时齐声喊出一两句有着浓重卷舌音的波兰语,几十条舌头剧烈弹动的气势颇有点壮观,似乎身边的空气都要被搅动起来。镇上年轻的波兰后裔们,基本上都不会说波兰话了,但在酒酣耳热之际他们也很愿意用一些特殊的语言符号来表达强烈情感,这也暗示他们内心很为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文化之根而自豪。肯连续几天都带我们去一家波兰式点心铺买早餐。这里的糕点都是家庭作坊自制的,很多波兰式的甜点,味道非常诱人,柜台上还有五颜六色的复活节彩蛋出售(一种纪念复活节的木质实心装饰品,波兰等东欧国家特别流行),我们每人购得数枚。

  小镇,给我们另外一种强烈感觉就是——静。莫瑞虽然也是僻静,但毕竟毗邻大学城,数万学子还是让小镇充斥着几分青春的躁动。但普拉斯基,这个冬日的北方小镇,周围环绕着大片的田野和星星点点的农庄,似乎还一直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在冬眠中,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尤其是当深夜我们从喧闹的酒吧里探身出来,迎面裹来无边无际的寂静让我们的耳朵都无法适应。雪拥道畔,灯满长街,星空宛然,月寒周天。长街空旷,人迹全无,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犬吠,还有我们自己的呼吸。似乎这个小镇上除了我们几个,和留在酒吧的那几位,就再也没有别人了。一边走路,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微笑,因为想起酒吧里年轻老板艾肯的话。他曾经去加州的大城市三藩工作了五六年时间,后来因为婚姻不如意又回到这个小镇上生活。这个风趣的小伙子说,自己一开始也极其不适应这种小镇的宁静,那是一种连街上有片叶子落下也能听到的死寂。时间久了,连耳膜也会因为日渐敏感而变得脆弱,稍微有大一些的声响就会感到抓狂不已。所以,他后来开了这间酒吧,好让自己的耳朵在夜晚的嘈杂声中找回一种常态。

  第二天,肯开车带我们去绿湾市(green bay),大约有20分钟路程。路上经过他出生的医院,又经过他念过的小学、中学……,对于近60岁的他来说,这里真可算是一片“妈妈热土(motherland)”。绿湾,一个10万人左右的湖港小城市,濒临大海一般浩瀚的密歇根湖。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处于一个“U”字形狭长港湾的顶端,风景非常秀丽。就是这样一个类似中国数千个县城一样的普通小地方,肯却为之骄傲得无以复加,炫耀地给我们展示他与此地的亲密联系。到大街小巷里随便转上一圈,各种蛛丝马迹都表明,整个城市似乎都正在自豪得快膨胀了。为什么?他们的橄榄球队刚刚获得了今年的世界冠军(其实就是美国自己的橄榄球联赛冠军,却要冠以世界冠军的称号,这就是美国人)。橄榄球可是美国第一大运动,世界瞩目,所以这项荣誉对这个小城市来说真是极度不得了的。还记得联盟总决赛那天晚上(大年初四),肯特地叫上我们所有中国人去他的小蜗居,跟他一起分享。可惜十几口人,都在他新买的大屏电视机前自顾自的用各种乡音,嬉笑怒骂,捉对聊天,没人明白也没人关心电视里一群带着面罩的宽肩膀男人你冲我撞、又搂又抱的是什么意思。绿湾队每次达阵(touchdown)得分,只有夹在人缝中的肯夸张地发出一连串难忍的嚎叫“ GOT IT!GOT IT!”,被打断了谈话的人还回头愠怒地看他一眼。最后在一片喧闹声中,大家又一哄而散,没有人关心最终哪个队伍会获胜。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肯是否后悔叫上这样一群“球盲”来打扰了自己看球雅兴!

  次日,我习惯性地浏览国内的新浪网首页,赫然看到一条最新消息——美国绿湾队(球队名字叫搬运工队)夺得今年的美国橄榄球职业联盟总冠军!这才知道,这场比赛原来真的是世界瞩目,原来我们真的是那么的不知好歹。由一个小旮旯,一夜间变得世界闻名,大城市的球迷都难以自禁,绿湾小城的市民们当然更有理由骄傲一大把了。肯带我们去了搬运工队的主场体育馆,这里是城市最显赫的地标建筑。在它的纪念品商店里,各种记载夺冠的商品丰富精巧,走廊里悬挂着球队夺冠的功勋队员巨幅照片,大门口有球队创建者和著名教练员的巨型大理石雕。在这里你会觉得,优秀球员的地位远胜于美国总统,他们就是城市英雄。

  家居数日,肯和我们告别了老母亲,启程要回莫瑞了。不过肯说,他还有一个保留节目,要推荐给我们。他说,这次一路旅行你们看了美国的大城市(芝加哥)、中等城市(密尔沃基)、小城市(绿湾),也看了普拉斯基这样典型的乡间移民小镇,今天应该去我好朋友戴尔夫妇(dale)的乡间别墅,再体验一下典型的美国田园生活。于是,返回途中我们特地绕道西部的麦迪逊市,去那里拜访了戴尔先生,并做客一宿。

  这里远离城市,密林中一条幽静的柏油小路,通向戴尔家,夫妇俩早已在门口迎候。戴尔今年61岁了,但身体魁梧强壮,唇上精心地养护着两端翘挺的一长缕胡髭。这栋乡间独栋别墅,三层,纯木质结构,是戴尔在20年前带领自己两个侄子,一斧一凿用七个月的时间建造的,没有借助任何外力。这位刚刚退休的机车工程师,开了三十多年的火车(包括早期的内燃机,后来的电机,还有最新的高速列车),足迹遍布美国各地。在来美国之前,我就知道由于人工成本很高,美国家庭的男主人一般都要很能干,自己动手修剪草坪、维修水暖管道、电器、家具、汽车等,不敢烦劳外人来帮忙。但与他们相比,戴尔不仅仅是能干和动手能力强了,简直是酷爱并且精于此道。在我们居留的十几个小时中,很少看到他停留下来享受闲暇,似乎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在每个角落等着他,而他总是有条不紊地、心平气和的一件件去处理。别墅的采暖和用水都是自给自足。在客厅内,一个硕大的壁炉在熊熊燃烧,一侧整齐地码放着方木柴垛,这是戴尔每天抡起斧子一块块劈出来的,它们将维持了整个别墅漫长冬季的供暖。门口的一眼井也是他打的,抽出来的水除了日常洗漱饮用,还要注满室内一个沐浴池和室外的一个小型游泳池。

  戴尔一面在烧烤架上烹制着烤肉,又不断抽空过来带领我们参观他的别墅设施。墙上四壁,装饰有野牛、麋鹿和羚羊的半身标本,逼真形象,呼之欲出。戴尔一一介绍,这是他业余爱好——狩猎的纪念,最远的猎物来自于南非大草原,几经周折才运回国内。餐边桌排着的一群火车模型,每一种车型都是他自己驾驶多年的伙伴,每到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他都与心爱的火车合一张影,精心的保存下来,逐一陈列。餐桌的六把高背靠椅,是自一组有100多年历史的本已废弃的古董家具改造而来的。在重新换好的缎面内侧,戴尔特地写了一封信密封进去,纪录了椅子的来历和自己的改造经过,他说好东西是应该有生命并不断流传下去的,希望将来椅子的新主人也能像他一样地爱护它。又下到宽敞的地下工作间,这是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车间,几台车床,一面墙壁上密密麻麻而有整齐有序的挂着大小各色工具,套句中国说书人的流水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带钩的,带尖的,带刃的……一应俱全”,足有数百件之多。一旁还放着几件他正在加工的木工作品。

  晚餐正对夕阳,晚霞华美。戴尔亲自给大家分配上一道道美味,不断穿梭于餐桌之间,并从容地抽空说几句这个庄园的历史。这方园40英亩土地,是他30年前花钱买下来的(美国的土地是可以私有化的,并允许流转),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在三十年间,他和家人一棵棵地栽下树苗,精心护理(小树容易被野鹿啃食殆尽),现在这里是一片茂郁的森林,戴尔对林中的每一棵树都能说出历史。说话间,戴尔轻声地打了一声唿哨“喔,看”,顺眼望去,窗外的密林里走出三只野鹿,在积雪覆盖的林草间觅食。野鹿缓缓地,从窗前走过,对这栋原木色的别墅和屋里进餐的人类,熟视无睹。不经意间,发现戴尔已经收走了餐具,又送上了餐后甜点。

  次日清晨出发,戴尔夫妇与我们一一拥抱告别,并给每人送了一张特制的明信片。正面是他的一副半身油画肖像,身子微倾,眼含憧憬,神采奕奕。这正是我们昨晚曾经赞不绝口的一张,悬挂于客厅的一角。他说,这是在大学里专攻美术的女儿,前年暑假里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他画成的。就像这栋楼里的所有家具和摆设一样,它们都不是顺意收罗而来的,每一件都有着特别的故事和来历,都与戴尔自己的人生有着关联。

  费了这么多笔墨,纪录了戴尔和他的别墅,其实并不是艳羡美国有钱人可以过得多么富足。我相信,在诺大的美国、包括在中国的土地上一定还有很多人比他过得奢华无度。但他最触动我们的地方,是坚持用心的生活。这片方园40英亩的土地上,远自最边缘某一棵雪松,近自这别墅墙上的一钉一木,床前桌上的某个小饰物,都留下了他的气息和智慧。这片空间,是他用数十年的生命一点点、一寸寸地捂熟的,这里确实变成了戴尔自己的土地。

   ……

  驱车千里,子夜时分,完成春假旅行的我们又回到了莫瑞小镇。窗外漆黑,只有路灯下偶一闪过的老树嫩芽,草滩上零星的小黄花,还有空气中泛起的淡淡青草味道,让我们醒悟,在离家不久的这段日子里,春天已经悄然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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