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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砰”地一声关拢,小娟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好像大哥从她的心里走了出去,从此再也回不来了。
大哥以前离开时总是轻手轻脚,防盗门关闭时只是轻轻地“咔哒”一声,今天怎么啦。
是大哥遇到了麻烦,还是我的错觉?
是不是因为大哥跟大妈告别时从未有过的依依不舍。
大哥围着病床,转了一圈又一圈;跟大妈贴脸,贴了左脸贴右脸。又轻轻抬起大妈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半天舍不得放下。良久,终于放下大妈的手,亲了亲大妈的额头,走了。走出卧室时,似乎强忍着没有回头。小娟细心,注意到了大哥吻大妈时眼里的泪光。大哥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大哥离开大妈时很平静,很开心。
这担心还源于大哥与大妈告别前不厌其烦、婆婆妈妈地叮嘱。几点起床,起床时记得开窗户透气。记得用淡盐水清洗口腔。记得早餐前先喝一点水,别忘了加蜂蜜。太阳好就推到阳台上活动一小会儿。别忘了上午十点左右按摩,第二次按摩是下午三点,然后是睡前。记得两小时翻一次身,夜里千万别睡死了。离下一次换鼻饲管还有十三天,记得提前跟大夫预约。还有,新买的破壁豆浆机应该明天到,不用换,是备用的......
小娟,这三个月,你受累了。大哥说。
小娟,大哥说,犹豫了一下,却把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大哥絮絮叨叨的样子让小娟想起了三个月前那天的面试。
面对身穿黑色西装,打黑领带,穿黑皮鞋的大哥,小娟埋了头,两只手绞来绞去,坐不住,想赶紧走人。大哥个子不高,也不魁梧,应该说比较斯文,但他大踏步走进客厅那一刻,却走出了一股子彪悍的气势,坐在沙发上的小娟本来要起立,却因为他远远的一个下压的手势而动弹不得。大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沉默中传递出更大的压力。他在观察她,他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直到他开口说了话,温和的男中音一下子打破了原有的气场。
你,热爱文学?他说,稍稍带着一点嘲讽。
她偷偷瞟了一眼,奇怪了,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有点忧郁,甚至还有点腼腆,难道刚才是错觉?
读过《复活》吗,托尔斯泰的?
嗯。
《悲惨世界》呢?
嗯。
《苔丝》?
嗯。
护理专业读这些,觉得有用吗?语气变得轻蔑了。别嗯。话锋一转,说正事。简历看了。农村女孩,专业对口,肯吃苦,还学过按摩,最难得的是还像我当年一样爱好——对不起,是热爱——文学。很好。这样吧,先实习一周,拿全月工资,包吃住。到时候双方都满意就签合同。这是预付的一个月工资,大哥把一叠钞票放到茶几上,听好了,如果你觉得能达到我的要求,就把钱收下,不行就马上走人。大哥说话直截了当,这时又有了淡淡的威压。
说到怎样护理床上的大妈,威压消失了。
每天要做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老年人骨质疏松,按摩时一定要轻,要恰到好处,比抚摸重一点就好。翻身也要轻,要把屁股抬起来,一定要离开床面,减少摩擦,不然皮肤会弄破。开水的温度合不合适,要滴到手背上试过才知道。老人不会说话,要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小娟听得非常认真,不知不觉就抬起头,像在护校上课时面对着老师一样。这时,大哥给人的观感又不一样了,眉头紧皱,愁肠百结,显得特别担心,特别急迫。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小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18层电梯公寓,宽敞明亮,装修简洁,家具多为黑白色调,以白为主,倒是很像高级病房。这套居室绝不简单,电视,冰箱,吸尘器,家用电器无一例外全是进口货。中央空调,一年四季恒温,22度,与室外是两重天地。大妈的病床是升降式站立床,德国货;鼻饲管也是德国福瑞名牌。厨房里最常用的破壁机,开始以为是九阳,结果是柏兰德,美国原装进口。破壁机加工的食材,除了少量的需要冷藏,全部来自每天的外卖。家里的设施是什么品牌,大哥没有说过,都是手机淘宝告诉小娟的。所有这一切,包括月薪过万的小娟,都是为了大妈——一个在床上躺了12年的植物人——继续活下去。
为了大妈,大哥的生活很零碎。看得出来他很忙,忙着挣钱;匆匆回家,一个电话便会匆匆离去。也许是不希望被生意上的事打搅,他放下电话、匆匆离去那一刻显得很狂躁,甚至有点凶狠。大哥是为大妈活着,为大妈继续活下去而活着。小娟的生活也很零碎,自从从走进这里,就没有睡过囫囵觉,没有安心地养一会儿神。最初一周时间,夜里,手机上的闹钟设定为一个半小时闹一次,闹到后来便成了生物钟,睡着睡着,突然一个机灵,自己就醒了。白天不用闹钟,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一直把天忙黑。守着个无声无息的大妈,小娟特别孤独。有事忙还好,一旦停下来,便觉得似乎孤身一人身处旷野,无边的寂寞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心里发慌。她甚至想过辞职,但舍不得这份高薪,她得靠这份薪水给常年需要透析的父亲续命。有时她忽然觉得好笑,大哥和她,一个富,一个穷,却是两个苦瓜一根藤。大哥再忙,每天都要过来陪一会大妈,哪怕看上一眼。大哥偶尔会在这儿过夜,实际上是代替小娟护理大妈,基本上彻夜无眠。有一天,记得正是小娟萌生去意那段时间,大哥无意中说起大妈不是他的亲妈,他是大妈拾破烂时捡到的弃儿,小娟酝酿了很久的辞职理由忽然没有了。
小娟抬腕看表,三点,该给大妈按摩了。
大妈安静地躺在床上,如果去掉管子,看上去跟健康人没什么两样。这是一张受苦人的脸,脸上沟沟坎坎,再怎么按摩都无法抚平。这张脸还很焦虑。小娟最熟悉这种焦虑。在她的父母脸上,在村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脸上,一年到头都是这种焦虑,为一日三餐,为儿女的学费,为了治病,等等。大妈不知道自己已经衣食无忧了。大妈的善良换来了福报。大妈曾经是大哥的天使,大哥又成了大妈的天使。小娟觉得她本来也是天使。她学的是护理,如果有办法到医院工作,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白衣天使。她现在从事的是家政工作,不知道可以干多久,但她知道,这份工作在她之前没有人能干满一个月。她的无数前任要么吃不下这份苦,要么是没有资格当天使。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毛巾被。毛巾被遮盖着一个老年人的裸体。无论用什么方法挽留,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失。从头到脚,小娟的手在这个身体上轻轻游走。小娟的手年轻,饱满,圆润,大妈的身体苍老,干瘪,枯燥。这种对比曾让小娟感到非常不适。成天面对一具枯槁的病体,你的表情自然不会开朗,天长日久,厌烦,阴郁等表情就会让一个人成天愁眉苦脸。正式接手之前,护理大妈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大哥亲自示范的。大哥的表情专注,肃穆,小娟会莫名地想起外婆叩拜观音菩萨的样子。但大哥有时又像是菩萨,通过轻轻按揉的手指,把一腔慈悲和生命力清泉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大妈体内。即便大妈的身体是沙漠,大哥也不会放弃努力。小娟还注意到,大哥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难看的伤痕。那道伤痕像一条长约两寸的蜈蚣,随着手指的点压蠕蠕而动。大哥那只丑陋的手不但会按摩,还会温柔地擦洗大妈的身体,还会替大妈抠出干结的大便。大哥给大妈抠大便时一点也不嫌弃,表情更专注,动作更仔细。
大哥在这里过夜时会把小娟赶到次卧去睡。小娟习惯性地一次又一次醒来,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卧门外,看大哥是否需要帮忙。
她听到了大哥温和的男中音,断断续续,好像在与大妈聊天。
大哥是在回忆。大妈独自一人,全靠拾破烂把大哥养大,一直供他上了大学。大三那年,他才发现大妈卖过血。他发誓要找个体面的工作,让大妈过上体面的日子。可是没等到他大学毕业,大妈就出事了,跟人争抢一个易拉罐,被推倒了,脑袋重重地磕在垃圾桶上,倒下去就再也没醒来。那天大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娘,一个易拉罐啊,娘!
大哥努力压抑着自己,双手抬起来,可能是使劲捂着脸。大哥没出声,肩膀在耸动。
娘,大哥平静下来后说,你肯定会醒过来对吧。我会让你醒过来,就算是拼了这条命,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会放弃。
小娟被吓着了。像大哥这种知恩图报的孝子,怎么扯得上千刀万剐?大哥你别这样说啊!那一刻大哥很脆弱。那一刻小娟心里很疼。她想把大哥抱在怀里。她还想代替大妈躺在床上,任由大哥在自己身上按来按去。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大哥就住在小娟心里了。
大哥只是出差,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可是小娟觉得他这一走,把自己走空了。
给大妈从头到脚,细细地按摩一遍。倒一杯开水晾温,放一片善存维生素化开,用注射器吸满,滴一滴在手背上,感觉正好,这才缓缓推进鼻饲管。小娟仿佛能看到一股涓涓细流,沿着透明的硅胶管道进入大妈的干涸的胃,能感到大妈的胃快活地蠕动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大哥一样,在向另一个生命注入爱,注入自己的生命。她感到了一种神圣。哦,这就是白衣天使啊!
晚上看一会儿电视,是小娟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
液晶电视正对着病床。小娟坐在大妈身旁,左手轻轻握着大妈的右手,一边看屏幕,一边小声给大妈讲解。如果大哥在,也会这样看电视的。
新闻联播完了是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完了是C市新闻,C市新闻之后就该给大妈清洗口腔,擦洗身子,准备睡觉了。刚刚拿起遥控打算关机,便听见主持人说来看刚刚收到的新闻。
天啦,是大哥!
犯罪嫌疑人,我市涉黑团伙,为祸多年的“丐帮”帮主潜逃途中被逮捕归案。
大哥被两个警察反剪胳膊,死命挣扎着抬起头来,直愣愣望着小娟。小娟脑子里一片混沌。
非法持有枪枝......拐卖......强迫儿童乞讨......非法拘禁......导致数十名儿童致死致残......
这还是大哥吗?小娟不由得握紧了大妈的手。
最后出现的是回放镜头,大哥死命挣扎着抬起头来,直愣愣望着小娟,像是有话跟她说。小娟闭上眼睛,打摆子一样浑身颤抖,那镜头却已经在面前定格。
非法拘禁!致死致残!——如观音菩萨般悲悯的“大哥”摇身一变,双目血红,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恶魔般仰天嚎叫。
远处,似乎传来了警车的尖叫。
而这时,左手感到什么动了一下,——大妈好像醒了?
2022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