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关于乐山茶馆的印象,最值得回忆的应该放在凌云山大佛寺。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大佛寺山上又热闹起来,成群结队的外地人、外国人象潮水涌来。身高七十一米,世界第一巨大的石刻佛头一侧,浮玉亭旁有条回廊,面前一敞坝子,胡乱置了些桌椅卖茶,生意奇好。
看大佛、上下九道拐的游客走累了,借把竹椅子小憩。腿力好的年轻人,喊老板泡上一杯花茶,人已经往东坡读书楼去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安坐茶桌的喝茶人,构成一幅动静皆宜的画面。乐山城一些文化人,去佛爷身边喝茶成一时时尚,又舍不得花钱买门票,反正城小熟人多,要么同学、亲戚,或者打着认识文化馆黄高彬的招牌,总有一张名片管用。守门收门票的也是本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乐得做了顺水人情。
有一个阶段,管理大佛寺的是县文化馆。在山上经营服务的单位有饮食服务公司,照相的、卖凉面凉粉的,都是饮食服务公司派上来的人。山上的维修则是由乐山建筑公司施工,他们常年派有人员在山上施工或者做临时工,后来统统被大佛寺收编成正式员工,从此不拉人照相卖凉面,欢天喜地伙起吃门票钱。
在一座漫漶宗教信仰、文化艺术的地方工作,即便是一棵树、一只飞鸟也有顿悟立地成佛的机缘,何况人乎?大佛寺山上的许多员工因此成为画家,成为诗人,成为古董艺术收藏家。这是后话。
艺术的碰撞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茶馆是最好的场合。大佛寺山上茶馆最兴隆的时候,不下三四家,除了浮玉亭撞钟处,进山大门,写着"大江东去,佛法西来"的左手边,一道朱红色围墙内,也摆满了喝茶的竹椅,那地方临山崖处还有个厕所,解决了进出口问题,地点虽背仍然生意兴隆。东坡读书亭下的后花园,也有人支桌椅收钱卖茶。从早到晚都有涌上山来的人气,我见过开茶座最旺盛的时候,大佛头正背面,卖凉粉卖凉面的同时,也卖起了茶。
乐山城里,大凡肚子里装了点墨水的人,喜欢去大佛寺山上喝茶。乐山城中最著名的江湖艺术人物熊昌明,人称熊烂龙。在没有平反冤假错案返回云南艺术学院之前,有几个年头的时间,大佛寺山上的露天茶座很容易见到熊昌明的身影。熊昌明喝酒抽烟收入低,舍不得出钱泡茶,总是有乐山城头的熟人因为敬仰音乐把茶钱开了,有的是想听他吹牛,一肚子瞎编乱造的故事。
熊昌明曾经是云南艺术学院学音乐的学生,"反右"运动时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开除。江湖上的人不关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喜欢听熊烂龙吹烂牛。
关于音乐,熊昌明的龙门阵有一个是这样开头,"大家都晓得,我们搞音乐作曲子的人需要体验生活,有一年我们到东海舰队体验生活,军舰劈开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的天空飘来白云。"
那个岁月,见过大海的乐山人真没几个,一听是玄龙门阵都竖起耳朵。熊烂龙见大家认真了,围观的人多了,一张茶桌拼上了两三张茶桌,会适时提出条件。比如茶喝淡了换杯茶,烟抽完了来盒烟,有时加一碗凉面,诸如此类的要求得到满足后。熊烂龙接着讲:
"此情此景如天上人间,中央歌舞团的独唱演员郭兰英从另外一艘军舰上走出来,唱起她最出名的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谷遍地香,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梢公的号子⋯⋯这都是大家晓得的。"熊烂龙讲到这里,喝一口茶,然后点燃一支烟,显得格外愜意。一只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嘴里哼着弦乐。话锋一转,"见了美女歌手,孔雀要开屏,男人要兴奋,我拉起手风琴,演奏了一曲洪湖水浪打浪,拉到高潮处,我忘了身在何处,纵身跳进蔚蓝色的大海,半空中都还在演奏洪湖水浪打浪。"
熊昌明曾经和我住在一个大杂院,是一个有趣的人。他说:"大佛寺山上的游客素质高"。
大佛寺山上的茶馆承载着一个地方的艺术史。后来做过乐山画院院长的李忠纯先生,高个子,他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乐山,主要的工作就是画文工团门口的宣传画。
有回我去上学,走到张公桥前面点的影剧院,那是文工团的地盘,李老师穿件医生的白褂子,上面沾满了各种颜色。他站在脚手架上画一个女人,好像是话剧《龙江颂》的女主角江水英,挺胸高举右手,他见我看的认真,一面支使我给他递颜料桶,一会又让我帮他在汽油中洗排笔。我见他画的女人没有女人最重要的部位,就说画的不像,男女分不清。李老师说"你懂个锤子,那个东西你都晓得,人小鬼大。"一直走进乐山一中的教室,我都在替当了英雄的女人担心,会不会有人去爱一个中性人。
李忠纯先生是科班出身,有单位领饷银。物以类聚,他们上大佛寺山上喝茶,坐在一张桌子上大多是同学朋友。地区印刷厂的骆万钦、文工团美工杜康龙,文化馆的万一宾,几个都是美术院校毕业的,走的是洋路子,行事清高,对拜师带徒有不同的看法。说起来乐山真小,骆万钦娶了我在金花巷住的一位邻居,杜康龙的老婆是我二中的同班同学,卷发、蓝眼。几个人中,以我对传统艺术的认识,笔墨之下最有才华,具大师气象的当数康龙,可惜后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照顾老婆孩子身上,相濡以沫。
长期守着大佛寺茶馆的是称为嘉州书画界的"五老",李琼久、杨风、刘朝东、张志诚、熊世森。他们的岁数大,经历的坎坷多,一身技艺传承自民国时期,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身边围绕着许多弟子。加上主政大佛寺的黄高彬馆长,对艺术人生有别样的认知,支持他们率先树起了艺术流派的旗帜"嘉州画派"。划出凌云山东坡读书亭办公画画,要道边安了个卖书画的亭子,最贵的画一张卖一百二十元,大多数是三十、六十元。才过去二三十年,一张李琼久先生的真迹,都在十万上百万元的价格了。
那时候谁知道呢,喜欢书画的朋友都是伸手白要,顶多送一瓶酒一条烟。赶上画家高兴,一句话就讨到一张画。今天乐山城里有家藏名家书画的人,当年跟着画家大佛寺喝茶的人,买房买车就是出手一两张画的事。
至于文学爱好者,都是内藏"老子天下第一"、怀孤独元素的人,一起打堆喝茶,要看情况。我记得有一位叫王若谷的老师,读过许多书,在大佛寺露天茶座见过两次。人长得儒雅清瘦,戴副眼镜,头发往后梳,他说话不多,见问题一针见血,对西方哲学体系门清。听他一席话,方知读书恨少天外有天。
有几年,乐山只有两个平面媒体,一是《乐山报》,一个星期出三张四开小报;另一个是三个月出一本的文学期刊《沫水》。报社副刊编辑和杂志小说、诗歌编辑刚刚平反出山,一手编文章一边见作者,任务艰巨。他们往大佛寺露天茶椅子一坐,乐山的文学就灿烂了,就到顶了。
文化人喝茶除了讲究环境还要天气,遇到山中下雨,"众水会嘉州,三江争一崖。秋风吹落果(注),山雨梳佛头。"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喝茶的文人赶紧把坝子中的茶端到有瓦遮雨的廊道,看雨飘过远处的古城,香樟树叶在雨滴声中呼应着山坡上的芭焦,喝茶就有了神仙般的境界。
文学是一个只要经历不要成本的事业,热爱的人多。编辑就是判官,如果判官属于武大郎一类,胸无点墨却好指点文坛,那就是天才的灾难,平庸之辈的天堂。几年前在博客上见作家龚静染的回忆,说作家阿来写了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投了几家刋物无人欣赏,一个第二渠道的出版商,把稿子丢在一边说,把这杯酒喝完就可以出版。龚静染心疼阿来,他是少了一只肾的人,怎么能喝呢?
一本刋物有三两个高水准的编辑,代表了刋物的水准和价值取向。文学初涉者喜欢拿出自已心作,毕恭毕敬递给编辑,老师多抽烟喷云吐雾,喝着素茶,所谈内容与你递上去的文章无关。低层面编辑喜欢谈文坛风月和名人之间的恩怨,如果吹起自己的作品更有心得。鲁迅的老婆是他的学生,写《呼兰河传》的美女萧红被作家萧军先救后弃,这些都是文学编辑熟悉的事。
泡茶馆喝茶,在风景秀丽,唐代留下的乐山大佛山顶上喝茶,那是何等的诗意。如果说看水拜佛是行,寻一把竹椅品一杯茶则是悟,缺一不可。
今天,偌大的凌云山,大佛寺巳经找不到一块喝坝坝茶的地方了。整个凌云山除了满足那一张门票,剩下的就是卖香火拜佛,单调乏味。为什么不可以划一两个露天区域卖茶?动静之间尽现烟火江湖的味道。
我怀念大佛寺露天茶座!
(注:乐山凌云寺前有数百年以上的银杏古树,一到十月前后有银杏果成熟落地,当地人叫白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