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真,今天大雾,我的今天也许是你的明天,也许是你的昨天,我不知道你来自哪个维度,但我不介意告诉你:今天是2014年1月3日,陈狄安的生日。
我叫程真,北影表演系毕业,是那个演员窑子里基因突变的电视剧导演,像红罂粟里睡着的大萝卜,格外野蛮生长。短发,有十九条牛仔裤,眼睛好看,别人说的。
你不要小瞧这个别人,她可不是跑龙套的。她叫影子,北影戏剧系毕业,你肯定不认识比她更女文青的女文青,一张嘴就送你回到乾隆年间,比时光机还好用。更重要的是,你不会找到比她更认真生活的人。反正我只要一觉得人生空虚,就跑去看她,看她坐在书桌后面,拿出沙漏倒扣在我面前,我就觉得,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没啥遗憾了。
现在我摊上大事儿了,条件反射地往影子那跑。她坐在电视台顶楼连窗户也没一个的隔间里,顶着三天没洗的丸子头,率领着150斤的血肉,在270年前的清朝挥汗如雨。她一见我,食指狂按保存键,左手合上电脑盖,右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红色沙漏,倒扣在我面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老规矩,我必须在沙漏漏完前离开。
我们是烂熟人,两年前一起拍处女作,八年前一起进电视台,十二年前一起念大学,所以她当着我的面做这些。要是换个人,她会在抽屉里把沙漏倒过来,沙漏一漏完就找借口上厕所,此地无银地添一句“肚子不如意”。几乎每个人都受过她的“拉肚子”待遇,台长齐老头在内。所以医务室总是为影子准备铺天盖地的止泻药,每个月月初就送来,可影子就像美色三千却唯爱男风的帝王,从来没有临幸过这些红色药片。我有时觉得,她沙漏里绵绵漏下的红沙,就是这些过期药片磨成的粉末。
沙漏里的红沙每漏一点,都像漏进我嘴里,卡着喉咙让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影子,可我找不到她的眼睛,她像睡死了过去,整个身子压在椅背上。她背后的案板上贴着两张大纸:一张是《秋纹》进度表,另一张是她的日程表。从早上五点半起床,到半夜一点半睡觉,20个小时里,除去早饭15分钟还要忆梦,午饭半个小时还要和导演碰面,仅剩的20分钟只能拿来上厕所。
五分钟马上就到了,影子睁开眼睛,盯着快漏完的沙漏,等着我滚蛋。我一把抓起这颗定时炸弹,裹到大衣里去。
“你这人恁地讨嫌!”影子懒得理我,翻开电脑盖噼里啪啦敲起来,“噤声!”
我一向有“禁止行为恐惧症”,不让我干啥,我就越想干啥。于是,在影子的打字声连成一片、气吞河山之际,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声:“齐老头让我拍《英木黎》。”
“谁?”
“全国还有第二个英木黎?”
影子变魔术似的,从抽屉里又掏出一个沙漏,这个大,几乎是我怀里的两倍。
“十分钟。”影子指指沙漏,她并没有像台里其他人一样,羡慕我被年度大戏砸中的运气。
“九分半。”影子又开始不耐烦了。
我赶紧说:“你说英木黎一知名作家,文艺界呼风唤雨的人物,还不是个死人,你这让我怎么拍?”
影子眼睛盯着沙漏:“你喜欢拍死人?如何不跟齐老头说?”
“说了,我说‘您看英木黎才比我大八岁吧?她最起码还能活四十年吧?要不这么着,四十年后英木黎一死,我立马开机’——你猜齐老头说什么?”
“什么?”
“他说,‘我怕你活不过她’!”
影子白我一眼:“没商量的事儿,难为你耽搁我小半天儿。”
我的老好影子,明明连三分钟都不到啊,但她的冷言冷语永远不能打击我,我这才刚开始呢:“你说齐老头不是坑我吗?拍《英木黎》,拍好了,是因为英木黎本身就伟大。拍不好,电视台不封杀我,文艺青年也得封杀我,文艺青年不封杀我,英木黎也得封杀我。虽说我拍电视剧不是为了出名,也不能三十岁就让我回家生孩子吧?”
影子的表情,就差往我脸上啐一口,猛地站起身:“肚子不如意。”
我赶紧拽住她,条件反射地看沙漏——没漏完啊。
影子还在挣扎:“我给你把狄安叫来,娶你为妻的是他,与有荣焉的是他,我犯不着替他遭这份罪。”
我手指在唇间一划,给嘴上了拉链:“晚上给他庆生,你来不来?”
“原本是去的,给你一闹,写不完这段,只好不去。”
“哎——”
“还显摆是不是?这上下谁不知道他要跟你求婚了!”
“知道还不来?”
影子:“又不是我求婚,也不用我答应——好了,漏完了。”
十分钟到了,我只好出来。下楼时,我怀里的沙漏掉出来,顺着楼梯一路向下,撞着踢脚线才停下来。我捡起沙漏,往上面哈一口气,隔着玻璃,沙子窸窸窣窣还在漏。现在的我还不知道,我和陈狄安做恋人的缘分,也像这个红色沙漏,滴滴见血,就要漏完了。
我回到办公间,发现门开着,陈狄安光脚坐在窗台上,鞋脱在我的藤椅上。窗子大敞,他半个身子探出去,一只手在窗沿上拨弄积雪。我眼前推出一个长镜头: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第一个窗子里日月同光,第二个窗子里海水倒灌,第三个窗子里星辰坠落,第四个窗子里太阳冷却,他就这样走,一直走,跨越千山万水——
“阿真,快过来。”陈狄安叫我,跟着从窗边抓起一把雪,团在手心压成球,朝淹在大雾里的老杨树扔去,一树的麻雀,爆米花一样炸开,铺天盖日。
“你听说了?”
“嗯。”陈狄安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拇指隔着刘海摸我的眉毛,“清风导演不服气,还去跟齐老头吵,结果问出来,九个董事五个投了你的票。”
我说:“投票制度根本就不合理,谁爱拍什么就拍什么,明知道我对英木黎没感觉,还非把她塞给我——我一点都不喜欢英木黎,一点也不。”
“齐老头要的就是你谁都不喜欢,喜欢英木黎的太多了,你别跟他们学。”
陈狄安的手掌,从我的头顶,顺着头发滑到脑后,忽然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我的脖颈里,鼻腔里的湿润空气,一呼一吸,急促地浇灌着我脖颈上的茸毛,忽然他张嘴一咬,像小羊吃草,草被拔掉了,我脖子上的几点刺痛,忽然火烧燎原,全身都热了,小腹一跳一跳的,像长了动脉神经。我条件反射地躲开他,喘着粗气,不敢动。
忽然,我看到他的脚,一下子笑出来。我戳戳他从袜子里露出的大脚趾,这双袜子是我的,因为他坚持穿黑袜,而我买成了深蓝色——他是那种说穿黑,就穿黑,最后宁可穿女袜的人。
“阿真你记住,你不需要喜欢谁,谁要是喜欢你,就让他喜欢吧。”
陈狄安老喜欢说这种呆话,说了还要让人记住——身后的咳嗽声突然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像咳破了肺的结核病人,见我终于回头了,大家轰然一笑,堆在门外的人一拥而入。我的徒弟齐诺兰,夹杂在当中,比所有人高半个头,一张脸烧得通红,好像和恋人亲热被撞见的是他,他比我还不好意思。
门口突然一声巨响,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清风导演踩着地上的一张碟片,滑倒时头正好磕在碟片架上,现在八百来张碟正下刀片似的,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砸。
陈狄安光着脚从窗台跳下来,拨开人群,冲到他跟前护着,想把他从地上拖到沙发上。
这才下午两点,李清风就醉成一头困兽,坐在地上跟陈狄安求证:“程真像不像《饥饿游戏》的凯特尼斯?真他妈邪门啊,这把火烧得比你当年还烈!”
台里的新老人关系一向不好,不为什么,就为了齐老头一贯喜欢起用新人,而那些“过气”的老人,都无一例外地带过新人。像陈狄安,就带了我四年,而清风导演,也带过陈狄安半年,这么算起来,清风导演还是我师祖。
其他人都替李清风不好意思,纷纷安慰他:
“还不是狄安教得好,你看她玩着都能把故事讲明白——”
“拍英木黎就是长篇娱乐报道,比狗仔队多两个机位就行——”
“除了我,谁会把英木黎拍成作家?”李清风扯着脖子喊,“让你们拍,不是英木黎和麦芒爱来爱去,就是英木黎给麦芒当小三——大投资有什么用?大投资就不出烂片了?就不糟蹋英木黎了?你们懂英木黎吗?”
我愣住了,清风导演说得对,我真不懂英木黎,我根本不怕糟蹋她,倒比较怕她糟蹋了我——我一大好女青年,炙手可热的新晋导演,马上要结婚,还会生孩子。
和齐诺兰一批入台的小孩都笑了:“那是,谁能比您懂?谁不知道英木黎是您女神啊?”
忽然,我看见人群边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在此时出现,也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人——“影子?”
影子没看见我,她左手推推,右胯拱拱,鼹鼠一样埋头往门里面挤。
我赶紧叫她:“影子,我在这!”
“我不找你,我找陈狄安!”影子大型收割机一样,一路碾压到陈狄安面前,“跟我走,晴雯要死了。”
陈狄安直起腰,指指还坐在地上的李清风:“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写剧本的就只长手不长眼睛?”
影子不管那个,挤到我面前,从藤椅上拎起陈狄安的鞋就走,跟我说:“别忘了让他上我那穿鞋。”
陈狄安脸一黑,把齐诺兰叫过去嘱咐两句,光着脚跟影子走了。
陈狄安一走,看热闹的都怕李清风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立马走得一个不剩。
办公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腥气,李清风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边打起呼来,我拿毯子给他盖上,一面洗拖把一面跟齐诺兰说:“你爸就坑我吧,本来我两年一部戏,谁也不招。”
“我觉得,我来吧。”齐诺兰伸手摸一下拖布杆,见我没松手,就缩回去了,脸慢慢地红起来。
我一拖把戳到呕吐物上,不敢真让齐诺兰来,他一个少爷,哪干过这种活?再给恶心吐了,还不是得我收拾?所以说齐老头就是坑我坑出瘾了,整这么一宝贝儿子让我带,四年前齐诺兰二十二,我带了他四年,反而觉得他只有十八了。可看他唇红齿白的一张脸,含羞草一样戳在你面前,又生不起气来。
我说:“拍年度大戏,你给我当副导吧?我看你挺喜欢英木黎的——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你再不出师,你爸该把我腿打折了。”
“我觉得,”齐诺兰说,“你还是,问问,陈导,我觉得,他想拍。”
我摇摇头:“他不会给我当副导,你知道,都是徒弟给师父当副导。”
齐诺兰说:“你知道,陈导也,报名了?”
“连我报名,都是他逼的,他说得再带我两年,我不会的太多了。”我把拖把摔到墙角,要不是副导演和导演都从报名的人里选,我怎么会凑这个热闹?
齐诺兰两边脸颊简直在烧,他磕磕绊绊地说:“我觉得,我当不了,副导演,我没,没报那个名。”
“你不一样,你和我们怎么一样。”我看出齐诺兰想走了,赶紧拉住他,“陈狄安得了几票?”
齐诺兰摇头,眼睛不敢看我。我手一抖,松开了他。
齐诺兰不是不告诉我,他告诉我的,正是我最怕听到的答案——没有一个高层投票给陈狄安,这就是我高兴不起来的原因。想想六年前,陈狄安也是我这个年纪,我这个样子:意气风发,拍什么都对,怎么拍都有人看,投资人趋之若鹜,名演员纷至沓来——这才短短五年。自打去年春天,影子开始准备剧本大纲,陈狄安就一直在等她写完,虽然他根本找不到投资来启动项目。如今一年过去了,原本谈下来的广告也拖黄了,台里面再放弃他,《秋纹》就拍不成了。
我想起陈狄安带我拍的第一部剧,2008年开拍的《霍乱之乱》,不是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池莉笔下的武汉小人物。前有《一地鸡毛》,后有《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这个片子实在不好拍,题材又敏感,涉及一场从未被官方承认的霍乱。然而陈狄安三十岁的人有马尔克斯八十岁的控制力,他的天赋是吉普赛人的吸铁石,把每个人心里旮旮旯旯最闪亮的那部分都吸引了出来。
——除了我。
跟陈狄安的头两年里,如果硬要说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如何用饼干和汤汁勾兑出各色呕吐物和排泄物,陈狄安要求我每一种都自己尝。群演不够了,陈狄安让我顶上去,演完霍乱病人妆都不许卸,拉起环形轨道就得跟他转场。演员找不到情绪骂我,盒饭不好吃骂我,山沟里翻了车骂我,拍着拍着下起雨来,他还是骂我。
我是个最无所谓的人,所以不当导演也无所谓,要不是影子死死拉住我,我早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走掉了。
《霍乱之乱》拍了一年才杀青,杀青后陈狄安去美国读博,我这口唾沫才没吐出来。
在我,我们是自他从美国回来,变成基督徒后才相爱的。在他,从三十岁到三十六岁,从我进组的第一天开始,他都完整地献给了我。
“我对别人,才不会像对你那样。”陈狄安说。
所以,虽然陈狄安是我的师父,虽然他比我懂得多太多,虽然他比我大六岁,可他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喜欢女孩子不懂怎么说,只会揪女孩子小辫儿的傻男孩。
傻男孩拍起电视剧更是傻得要命,他老想名垂千古,惊艳你一生一世。他在美国读博时,认识了一票地下电影人,所以从四年前开始,他的后期就全用这帮子难兄难弟。陈狄安是真的热爱电视剧,拿电视剧当艺术,可惜中国的电视剧市场不比美国,投资难找不说,卖给卫视又只能拿到首播费,成本太大,铺开的摊子不好收束,导致各方面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
好在陈狄安不在意,他老说:“做导演就像坐过山车,一轰隆,多高多低都过去了。”他到过巅峰,至于低谷,他没那个概念,因为总可以更低。他常用这个“巅峰理论”笑我好打发,因为头两年里,他的残忍摧毁了我对他的幻想,所以往后他对我好一点点,我就领情了——也就是说我傻。其实我才不傻,只不过谁说我傻都无所谓,久而久之就成我真傻了。所以陈狄安一直以为,不求婚也能把我骗进门,他心里一不落忍,就决定在生日上顺便求个婚,其实我啥亏也没吃。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我坚信陈狄安不会欺负老实人的此时此刻,距离他跟我分手,只有四小时三十二分钟。
我看看表,已经四点钟了,齐诺兰还站在那,一个多小时地方都没动一下。这孩子死心眼,陈狄安让他看着,清风导演不醒他就不敢走,这么胆小听话好摆弄,让人很难相信他是台长家的二世祖。
很快,他知道我在看他,脸又热腾腾地烧起来:“我觉得,天亮了。”
“什么?”
他的脸更红了:“我觉得,天,越来越亮,像早上。”
我往窗外看,雾散了,原本被腰斩的老杨树也长出了粗壮的腿:“你把清风导演送回家,开我的车,钥匙在桌上,我去你爸那一趟。”
我走出办公间,隔着半磨砂的玻璃,看见齐诺兰跪在地上抱起清风导演的头,小心翼翼地,怕闪了他的脖子。都怪齐老头太强势,才把儿子养得瞻前顾后没个主心骨,想到我现在每迈一个台阶,就离齐老头更近一步,腿肚子就情不自禁地转筋。
齐老头看见我,劈头盖脸就骂:“你能不能有点名导样?岁数也不小了,怎么阿猫阿狗都敢上你那闹?上次是小的陈涟漪,这次是老的李清风,下次是谁?”
完了,让齐老头一吼,我右腿彻底抽筋了。我扶着门,把重心移到左腿上,拼命伸直了右腿,还是抽得痛。我只好踮着脚,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故作轻松地把两条腿伸平,搁在茶几上。
齐老头看我的眼睛都快喷出火了,老吓人,不及他儿子万分之一可爱。
我说:“您说您干吗撺掇高层投票给我?要是陈狄安拍,阿虎阿狼现在还猫着呢。”
齐老头:“要不是你和狄安的关系,你以为我让你拍?让你拍,是因为你便宜,陈狄安上个戏的窟窿,从你这抽两百万。”
“台长您说,您不是喜欢我吧?”
“你说什么?”
齐老头让我说,我当然就说了:“反正陈狄安喜欢我没追我时,就像您这么凶——您要喜欢我就直说,我保准把陈狄安甩了,给诺兰当后妈。”
“你啊,”齐老头憋不住乐了,“你明知道诺兰喜欢你,还跟老头子我开这种玩笑。”
“您可放过我吧,在台里搞一次师生恋就够了,还搞?以后谁还敢带新人?其实我吧,就想领诺兰拍点小清新,像亦舒的《两个女人》,不挺符合他气质吗?”
齐老头不耐烦地站起身,转椅在他身后飞出老远,“哐当”撞上堆满奖杯的博古架:“不是都说好了?你怎么又想撂挑子?我真奇了怪了,你才多大啊,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您说我天生就没这东西,您也不能揠苗助长啊,人一变性要死的。”我嬉皮笑脸,跟齐老头你没办法的,他一会儿嫌你大一会儿嫌你小,你又不能跟他发火。
齐老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要把机会让给狄安?”
“难道我不拍,您就给陈狄安拍?”
“做梦吧你!”齐老头拒绝得倒是斩钉截铁。
“那不就结了。”我见风使舵地摊摊手,“我自己都颠三倒四,哪顾得上陈狄安?陈狄安有陈狄安的审美,我干吗把我不要的臭狗屎塞给他?”
齐老头:“什么臭狗屎?《英木黎》是臭狗屎?”
“英木黎当然不是,但我是啊,我这种臭狗屎,实在对那种天才提不起兴趣。您想啊,她15岁留英,22岁拿博士学位,24岁出第一本书就畅销,25岁就开发出‘文乐二重’当掌门人了,她一卖书的赚卖唱片的钱,身为作家有流行歌手的知名度——这还不算完,就这么一女强人标配,不同性恋也该孤老终身吧,结果她找一老公,又帅又温柔又有才华,您就说麦芒,全中国有没有一亿女孩儿想嫁他?结果他偏偏娶了英木黎——这种电视剧谁看?反正我是不看。”
齐老头看我半晌:“别看诺兰不言不语,眼睛倒真毒。”
我说:“得,您别想了,我又不给您当儿媳妇,顶多让您当证婚人过过瘾。”
齐老头沉下脸来:“狄安都不起这个头,你一姑娘家能不能矜持点?”
“您再合计合计,”我站起来跺跺脚,“我不拍《英木黎》,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一件。”
从齐老头那出来,一直扯着我两条腿往下拽的手忽然不见了,感觉脚下生风,能三分半跑个八百米。现在别说一个清风导演倒在地上,就是十个并排倒,让我踩着他们的身体开工,我也不怕了。
回到办公间,清风导演和齐诺兰都不见了,屋里窗户紧闭,一股温室养马的味道。我拉开窗户,掏出手机,七个未接来电,都是陈狄安的大哥陈骆安打来的,在齐老头那开了震动,没听到。
我拨回去,过了很久大哥才接:“你们赶紧来医院,大姐病危了。”
我挂了电话给陈狄安打,关机,我披上大衣往影子那跑——这个影子,导演们跟齐老头开会都不关机,她比台长还厉害。
我一口气跑到顶楼,心跳得像个弹力球,一下一下,从胸腔往腹腔跳水,一下一下,撞得我腰腹直疼。我捂着小腹,拿胳膊肘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扭开书桌上的灯,发现地上白花花的,散了一地纸,捡起脚边的一张,是《秋纹》剧本的第76页,秋纹还在要贾母的茶吊子洗手,晴雯也活蹦乱跳地正骂人——这俩人哪去了?打电话给影子,她也一样,关机。
大哥又打电话来,我说联系不上陈狄安,那边静了一会儿说:“阿真——”
“啊?”
大哥:“你一个人先来吧,大姐要见你——阿真?”
“啊。”我按着肚子往楼下跑,坐上出租车,才想起给齐诺兰打电话,他刚从清风导演家出来,“你去找影子,你怕她干吗?她又没闭关,好好好,不找影子,找陈狄安——你告诉他,大姐不行了。”
齐诺兰那边是刺耳的刹车声:“你,哭了?”
——我竟然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怀疑,陈狄安是故意不见的,而影子不介意给陈狄安的不见当借口。这两个人自恃才华高明,从来瞧不起大姐。可大姐的不争气,大姐的浪费才华,大姐的庸庸碌碌,其实跟他们谁都没关系。
其实我哭,跟大姐要死了,也没关系。
就像三个小时后,在大姐停尸的太平间外,我问陈狄安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陈狄安,你凭什么跟我分手?陈狄安,除非你是gay,否则我不分手!我不能跟你分手!”
而现在的我,这个坐在出租车里的程真,不仅对未来一无所知,对过去囫囵吞枣,现在跟她之间,还隔着重重大雾。她的心,像是被藏在大雾里的不明物体狠狠一击,眼泪跟2014年1月3日的晨雾一样,来得没什么道理可讲。她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它何时褪去,它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跟戳穿这一切的齐诺兰正好相反。
站在大姐的病床前,我久久凝视她贴在床头的一帧小照。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黑色背带裤,双手叉腰,头往左偏,齐刘海都向左飘在空中,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黑晶晶的一条缝,背着光依旧流光闪耀。我看着那条缝,像个睡迷了鬼压床的人,久久拔不开眼睛。我猛地抓住大哥,一口气憋在胸口,心跳得厉害。
大哥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把我往身后一拽——越过大哥的肩膀,我看到一条漆黑、漆黑的峡谷,它那么长,那么深,却又那么吸引,我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往前倾、往前倾,直到一头栽了下去。掉下去的一刻,我忽然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站在悬崖边的恐惧一下子不见了。
大姐睁开眼,眼球向上翻,露出来的全是眼白:“阿真——”
我在下坠的途中,忽然停住了,垂直吊在峡谷狭窄的两壁之间。
大姐伸手抓住了我,她伏在悬崖边说:“你像我,她也像我,你要见见她——骆安,让阿真见见她。”
忽然,那道漆黑的峡谷消失了,大姐的身体完全伸展开来,两只手往上伸着,像个做引体向上的大孩子——她再也感觉不到疼了,我的眼泪簌簌掉下来,砸在稳稳当当的地面上。
给大姐穿完装殓衣服,大哥摘下她床头的照片,要塞进装殓衣服的内襟里。
我问大哥:“给我行吗?”
大哥看看我,又看看那张照片,最后还是把照片对折了,塞进大姐手里。
我看出来,大哥不想被打扰,就走到门外,坐在长椅上等陈狄安。他们姐弟三人,其实一样固执,大姐在生命末端,坚持不化疗,打吗啡,止痛药想吃就吃——她终于在生命末端,做回了初获生命时的自己,她活不久了,可她又成了那个有决断并且永远正确的小女孩。所以她把六岁时的照片贴在床头,想让人记住她生命初始的灵光乍现。
我自言自语起来:“你知道吗?大姐见我第一面,就说她的生命毫无痛点,她说自己对疼痛的感知力几乎为零。她没有骗我,第一次发病时,她整个人像一扇门一样倒下,她真的一点都不疼。”
我想起更久远的事:“陈狄安说大姐小时候有浩然之气,听爸爸讲《楚辞》,她就会讲《浮生六记》,看妈妈给病人打石膏,她就敢给流浪猫接骨。陈狄安说他和大哥从小就是大姐的门下狗,尤其他,跟屁虫一个,恨不得跟大姐上同一个厕所——现在她死了,陈狄安都不肯来,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她是真的证明了,弟弟的厌恶永远不会伤害她。”
我边说边哭,身边人来人往,穿红的,穿绿的,穿黑的,穿白大褂的,说过的话很快就淹没在他们带起的东南西北风里——人是什么,回忆是什么,我回忆的那些过去,现在对大姐又有什么用呢?
大哥走到我身边说:“去太平间吧。”
我在太平间门口,碰见了陈狄安,他的手正搁在门把手上,几次推开门走不动路,太平间的高密度钢质门像一座五指山,一推就压在他身上。最后,大哥倚着门让他先走,他侧过头跟我说:“我跟你分手,就现在。”
陈狄安头也不回地进了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