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如果时间可以重来

一部小清新里夹杂沉重社会问题的家庭剧情片，娓娓道来之间，有舒适的光影调度和节奏张力，我们也无意间地在温煦之中直面了惯性生活里的凶猛和无奈。

一、中国式家庭的悲剧宿命

当时间推进，阿和犯事、黑轮伯讨债、怀孕的小玉上门、阿豪去世、阿和结婚、菜头出狱找麻烦……事件接踵而至，我们在荧幕外叹息，剧中人却在经受的情感堆叠里展开内在自我消化，始终没有呈现剧烈的情感起伏和爆发。就好像，这些迎面而来的人与事已然在那里等着被经历、被接受，身处细碎生活旋涡里的人不管意愿如何，选择了面对或逃避，都无法停下生活的脚步。期间构架起的是我们所熟悉的父权文化背景下的中国式家庭：暴躁、寡言、执拗、自我、好面子的父亲，包容溺爱、软弱求全、随遇而安、沉默顺受的母亲，叛逆无处发泄，狭隘理解义气、调皮又不学无术的“坏孩子”，承担家庭希望，乖巧贴心，用善良和优异温暖身边人的“好孩子”。

父权文化主导下的压抑和惯性的家庭运行模式，让家庭个体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停留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并且从未发现其中的问题。就像阿和进了少年辅育院、阿豪选择真正告别阳光，菜头出狱后屡屡找上阿和，父亲显露出的愤怒、难过、担忧里不曾有过探究前因的念头，而母亲在辅育院里的欲言又止、面对阿豪的简讯独白、小玉的稚嫩执拗里似乎探到了事件脉络内核的边缘，却也任由他们随着时间被掩盖和湮没，不再停留。如果他们坐下来回想，发现了阿和叛逆里的不安全感，看到被优秀光环散发的炙热照耀得无处逃遁的阿豪，理解菜头内心积攒的为朋友两肋插刀最终落得人去楼空友背叛的不甘，或者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阿文说，“我不是很聪明，我想帮小孩做点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他和妻子到最后都不明白，没有了“为什么”，“怎么办”又该何从依附。

更让我们叹息的是，这样的宿命轮回经受了时间洗礼，依旧在不同的人群里上演着，即使时间可以重来，宿命的轮盘也鲜少会偏离轨道。为什么！看客在呐喊。停下来看又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局中人回应。客观环境与主观认知已经定下了结局，“婚姻和家庭，更像是人生必经的过场，无论你喜不喜欢、需不需要，大家都麻木地完成”，匆忙之间，细节潦草。但它们却最是关键。

二、三个孩子，两场死亡

影片以阿文为串联引线，衍生了三个孩子的命运线条，他们都挣扎在迷茫的生活惯性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阿和，一个被迫成长的孩子。砍人事件里他怯懦逃避，面对阿豪的自杀，他既悲痛也不甘，“他厉害到我越来越讨厌他”，“等我什么，等我变得跟我哥一样好么。”后者是质问，也是自我的心理暗示。找工作时对辅育院过往的直面，便利店前与父亲的主动和解，都是成长中莫大的勇气和承担。但电影无意塑造一个改头换面的重生者，面对菜头的义愤难平，他逆来顺受，逃避去寻求更有效的沟通；听闻了菜头的死讯，他卸下了疲惫和担忧，不在乎他为何而死，忘记这个“麻烦”曾经是自己意气风发的好友。他朝着新生活奔跑起来，背影笼罩在夕阳里，我们隐约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麻木生活，明哲保身，他和小玉的家庭生活是否又会是一个新的轮回？倘若换成是我们，又该如何在犯错之后，为自己找到正确的救赎之路？在勇敢地为新生活而努力的同时，是不是也能有勇气直面过去的自己？又或者，循着旧轨，任事件与时间的洪流把我们推动向前。

阿豪，一个无处藏身的“阳光”男孩。 他是父亲口中的“a son”，也是大家心中的“a sun”。我们常用阴影来指代罪恶、负面、不为人知，所以当太阳在稀松平常里主观选择了灭亡，让很多人觉得愕然，直到我们理解阿豪无处寻找的阴影指代了停歇、可犯错、不再被优秀…他更像是一个为外界提供电能的充电站，为父母、家庭源源不断消耗着自己的能量，在需要自我补给的时候找不到站点，于是不堪负荷，选择了报废自己。很喜欢他和晓真在公交站台前讲述他看到的“司马光砸缸”时的情感流动，彼时的阿豪语调淡然，尽管那就是他的故事。公交车近了、停靠了、又关上门走了，阿豪停下来，眼神里没有挽留的期待，没有被打断的烦躁，可见他的无意给别人添麻烦已深入骨髓，无法打破。女孩注意力微转，眼神里没有做选择的犹豫，没有对留下来这个决定展现暧昧，就连一句“然后呢”也不疾不徐，好像本该如此，我并未错过什么，你也不必介意。这么好的晓真难道不该就是阿豪可以停栖的阴影么。但阿豪未能得到救赎，不管是公交站台上的真挚，还是动物园里的模糊感受，再到最后的终点简讯，他只是完成了一场自我解读罢了。晓真还不明白如何回应他微弱的求救信号，在看到那个寻求死亡前都很贴心地整理好房间、手机信息的阿豪，她发泄出了心中的“对不起”，却也仍“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但我们能说谁是这场死亡里绝对的刽子手呢。伍绮诗在《无声告白》中写道，“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阿豪的死间接让一家有了短暂团聚，让弟弟与父亲缩短了隔阂，他的阳光在离开之后依旧散发着热量，这种与自我生命融为一体的温暖惯性无法摆脱，他便也不可能面对真正的自己。他对父亲和弟弟说，“就是来看你啊”，别无其他。但是“我不陪你了，我要往这边走”，好好休息了。

菜头，一个找不到救赎出口的闭环悲剧。这是一个没有生活后盾却愿意为朋友倾其热血的义气男孩。砍人案件中的法院审判空间里，阿和身边坐着父亲、母亲还有辅佐人；随之镜头转向菜头，孤身一人，奶奶没能出席，甚至没有辅佐人。尽管自认为因为朋友受了四年多的禁闭生活，仍坦言至今不曾后悔。但从内心感受到的朋友背叛、生活的抛弃感，让他在出狱之后，选择了用恶意来与外界抗衡，用以作自我的铠甲，因为身后没有保护伞，内心的愤懑毫无出口。在与阿和的纠葛过程中，菜头从车内抽烟慢慢转变到喝咖啡，凸显他在阿和的生活感知里正走向自我和解。但也正是善意的萌生让他选择了下车抽烟，随之迎来死亡的鼓点；倘若他坚持不放过阿和，那对他而言也只是另一场悲剧罢了。雨夜滂沱，他的死亡没有带来任何人主观情感上的波动，就像往常那些消逝在阴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隐秘。

三、阳光与阴影

以阳光普照为题眼，影片徐徐展开了那些发生在阳光下的无奈与压抑，那些潜藏在黑夜里的迷茫、伤痛与血腥。世间万物的守恒定律里，阴阳调和便从古至今存在。阿豪与菜头，一个暴晒在阳光下，一个囚禁在阴暗里，终究不能长久。而踩着自行车在明亮与阴影中前行的阿和继续生活着。两场死亡都采用倒叙的方式来揭开阴影覆盖部分的真相，对比了阿和在自我与家庭的光影之中博弈成长的正向叙述。

为了凸显温暖明亮的阳光之下的阴凉悲剧，影片中的黑色幽默发挥了重要作用。菜头与阿和的砍人雨夜里明亮温暖的黄色调之后的血腥，辅育院里的少年隔阂化解在六八48的数学题解答里，阿和矛盾挣扎的自我和解被包围在代表着希望的绿色里，父亲“把握时间，掌握方向”的人生箴言没有为自己指明道路，被阿豪堆叠在了生活的阴影里。还有那场平素无喜悦之气的婚礼中被回爆在证婚人身上的礼花。这些细碎的会心一笑穿插在流动的无奈现实悲剧里，与被云遮蔽的日月建立了明暗间的转折对比。凉风扫过地上的落叶，久久回旋，一时找不到方向。阿和的母亲说，“当然不能放心啊，但至少我陪着你不放心”，很多事情只能在往前走的时候形成它自己的方向，无论悲喜。

影片最后，阿文与妻子的山顶坦白，镜头把阿文的背影留在了光的阴影里，默默承受迎来最后一根稻草的妻子被留在明晃晃的光亮中奔溃大哭，故事最终以罪恶的方式寻求了救赎。就像一开始黑轮伯获得了法律的正义守护，可生活里的实际正义在法律上没有出口，每个角色都暴晒在生活的无奈之下，无处藏身。

四、插曲《远行》《花心》

《远行》在一开始听，觉得是写给大儿子阿豪的，他没有离开，只是留下阳光后带着自己的阴影远行，找到最宽阔的休憩之地，因为还好，有那么多的“幸好”。但后来发现，这是一首属于这个家庭和千千万万这样的剧中人的，那些“忧伤”、“恐惧”“冷漠”是否就在你我身边上演着，我们看到了结局，然后感叹“幸好”，幸好我不是其中一员，幸好我只是看客。

《花心》出场的时候真的热泪盈眶，很多人说这是全剧里真正的阳光普照，没有负担和压抑，我想是的。“春去春又来，花谢花会开”，那一刻错误已经承担，罪过已经救赎，自我得到和解，过去得以告别，仿佛新的生活已经在那里等着，张开双臂。那一刻阳光好像也照进了荧幕外的我们，欣喜道所有悲伤和现实终于迎来了曙光。可是啊，生活不说话，依然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