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毒药与青春

他惊讶地看着那些神奇的字句——像孕妇的肚子一样蕴蓄着,像荆棘鸟充满悲剧感胸脯一样挺拔而延伸——指向远处、未来,那些轻盈的闪动的夜与爱欲的先兆。他在阅读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无数的展开。然后那些已被阅读的像萎缩的花朵一般迅速消亡,它们变得如同霜降之后的那些植物,变得无生气、美丽、而有些残忍的精致。然后他看着它们如同晶莹的碎玻璃一般飘散到无可知之处。

我的姐姐,你有看到吗?——他浑身变得异样,那种快速增长又更替的诗歌影响了他。他感到自身在一种全力冲刺之中。

安德拉知道这种感觉。这是永远笼罩在一种羞愧之下的欢愉的终点。只是在某些情况下——当他的朋友们吃下那些长相丑陋的干蘑菇,那种羞愧就被极大程度地缩减了。

安德拉起初拒绝这样做。但他更反对别人递给他冒着烟的树汁味儿玻璃瓶。

——拜托,这个可是天然的。

他何尝不知道。从小安德拉就无法抗拒那些美丽的草木,他在田野里找寻它们,把他们放在嘴里咀嚼。那种令人不安的强烈的味觉是那么单纯。所有叶子都会在一阵苦涩之后传递着一点点独有的味道。

安德拉处于两种力量中间。他在这些人们中间有点无所适从。他注视着位于客厅角落的一幅油画——这多少能够维持他的清醒,安德拉想。那幅画多么奇怪:那是“圣母怜子像”,没错吧,但圣母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多奇怪啊,那个怀中的圣子——她们更像是依偎在一起一样,她们年龄不差多少。她们是姐妹,是姐妹吧?小时候安德拉多么喜欢和姐姐们一起。她们想要拿他开玩笑,要看他的下体。安德拉感到失望。这样他就得变得万众瞩目……他想要消失在她们中间,就像她们彼此之间那样模糊。安德拉有时候分不清他们。他感到“姐姐”的称谓温柔地涵盖了她们所有人。

安德拉说着——我有点不行了,我得要去卧室里休息一会儿。然后是那种顽强的自我修饰的念头仍然保护着他——他不失风度,提前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我恐怕要站不起来啦,

——你们自己快活吧。

他装得很轻松。但事实上他果然问题不大:只是那种童年愚蠢的游戏般的啃食树叶的欲望令他吃下了一只干瘪的蘑菇——安德拉竟然感觉那味道和感觉都似曾相识。像是一次难受的误食:他仿佛吃下了一片冬天遗落的枯叶一般。但那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又好像他吞下了一整条柔软的塑料袋。他感觉着那不可思议的东西正顺着他的食道滚落。

然后大家都静静地坐着等待。安德拉浑身颤栗。他很激动。而且他有一种想要为此刻赋格的冲动。他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安德拉坚信,如果那些人都是为了爽快一下而吃下去,他吃下去就有某种深刻的悲剧的意味。他没有被任何人胁迫——他主动地,而且满怀期待地吃了下去。

在这个充满荣光的、无比蓬勃的时代——安德拉看见自己站在了一个领奖台上。他将要展开惊心动魄的演说,他从未发现自己如此睿智,言语流畅。他仿佛置身于轻盈的云雾之中。——我却要歌颂那独一无二的,荒废、巨大的失意和徒劳。他短暂沉默一会。他感到自己有些夸大其词了。羞愧重新争夺着他——然而那种致幻蘑菇终于在关键时刻出场了:安德拉指向人群中的一个角落——看它。

“它。”

安德拉惊讶地发现的话语全部转化为印在不知名的纸张上的文字:鲜明,庞大。他注意到那个字:它。那预示了非人的、陌生的、低劣的。人们或将心安理得地朝着那个“它”望去,并且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有缺陷的、需要他们作为人的精致的轮廓与智能下那轻轻颤动的怜悯:于是安德拉看见了那片金色的叹息,美丽的,如同婚礼中的薄雾一般从人群中缓缓升起。

安德拉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被他指名的拯救他的存在。一颗被放大了的蘑菇。但是令人隐隐感到不安。人们也察觉到那株蘑菇的异样:我们甚至觉得,它过于沉静而神秘。它灰暗的充满褶皱的身躯不自然地弯折着。很快,安德拉感受到了——人群中开始散布着一种宛如晨露一般沉重而晶莹的感伤。人们仿佛被不知名的什么黏附在一起,他们开始变得严肃、若有所思。他们纷纷走向那株纤弱的植物却又在中途停住。有一刻他们彼此望着。他们不再说什么——他们感到对于某些集中而统一的行为的深深的排斥。一些全新的、不可名状的冲动正诞生自他们各自的体内,苦涩地寻找出路。然而他们在沉默中互相允诺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都陷入对自己的微妙的痛恨当中,他们都各怀忧郁地失败了,于是他们转向那株植物。

安德拉也诞生了自己的苦恼。他此时也不知道要怎样去说明了。人们变得混乱却安静。安德拉能看到——那些心灵,有些跪在地上、有的平躺着,流着泪,有的低头站着仿佛是站在了豪雨之中:它们无一例外变得纠缠不清,但像蛇一样盘卷,变换出美丽的图案。安德拉意识到:前所未有的充沛已经来到了我们心中。

而那株唯一不同于我们的植物,有一刻它退回到它起初的样子:是一个河岸边的少女。她准备制作一个枫叶做成的床。可是那片枫叶是那样小,有着悲剧般的匮乏,她只能把枫叶紧紧靠着她的脸颊——然后再靠向她的睫毛。有一刻仿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种潮湿,在眼睛旁边涌现的潮水与秋季。当少女陷入沉睡,她的双脚并拢,变成了一颗蘑菇灰暗的根部。

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捡起我们的事业——安德拉又开始讲话。他的双眼放光:那种事业便是成为那被遗弃者。舞台:此时已经布满灰尘与落叶,一瞬间,安德拉满怀幸福地被抛掷向无人应答他的深井。他望着唯独向他展开的一点天空。他成为被遗弃的。成为对这具身体的更高贵的使用:深井,那布满苔藓的墙壁和砖石潮湿的缝隙,那些幽暗的叮咚声,那些在月色下闪动的水蜘蛛轻盈的跳跃。那些沉睡的青蛙的肮脏的布满结痂的脊背,令他忍不住将他的唇在那上面无声地划过……——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枷锁,深深地留恋一种铁与皮肉的交界处那微弱的、持续不断的扩散……我们有的是时间,直到这令人疲倦的迷宫可以完全地令我们转变:看那,那些业已疏离的——自由,美德,舒适,阳光下的坚定,责任的守卫,那些勤恳的,表示对自己完全理解的人——让我们的生存令他们迷惑、震惊、浅薄地心痛。他们无所顾虑地游荡在空旷之中——看着我们收敛着,投身于无援助的高贵的密林。我们参悟着树的静默中的隐忍和每一滴花的蜜浆的形成。

最后,悄然无声。安德拉失去了他的群众。他知道他们全都散布如同卵石散布到河底的温床。现在,被遗弃者们:他们在水流的窒息中活过来,在泥沙和浮游生物的蓬勃的惊扰中幸运地栖伏着。将来:永无宁日。但那些过剩的、无法承受的、自心灵内部鼓突的东西也会持续地为他们所享用——生命的盛宴是如此的成功,令他们激动万分、热泪盈眶。

在一种相似的体验中,水底——潮水在急速地冲刷着安德拉,他在那些深蓝色地波流中看到了姐姐的身影。原来她在他身后,她震惊、几乎要追不上他,但是她说——

——安德拉,你何时掌握了这些,真令人惊讶。

还有:——这是一项激动人心的实验吗,你要去往何处?

——啊,姐姐。安德拉不能回应她。他的内部完全呼应着那股强烈的水流,让他疲惫不堪,他已经不是他自己。再也没有独自作为弟弟的言语了。也是在同一刻,安德拉无比感恩他的姐姐的到来。他忽然意识到,在这项孤独的运动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他要逃离那种温情,并且享用那向着他最爱的、无法欺骗的姐姐那里释放的蒙蔽。

此时——那些水波正在急速中汇聚成安德拉可以阅读的文字:他紧张地跟上它们——

他惊讶地看着那些神奇的字句——像孕妇的肚子一样蕴蓄着,像荆棘鸟充满悲剧感胸脯一样挺拔而延伸——指向远处、未来,那些轻盈的闪动的夜与爱欲的先兆。他在阅读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无数的展开。然后那些已被阅读的像萎缩的花朵一般迅速消亡,它们变得如同霜降之后的植物,变得无生气、美丽、而有些残忍的精致。然后他看着它们如同晶莹的碎玻璃一般飘散到无可知之处。

我的姐姐,你有看到吗?——安德拉在内心里呼喊。他浑身正在变得异样,那种快速增长又更替的诗歌影响了他。他感到自身在一种全力冲刺之中。

在急速之中——在一阵欢愉的如同夏日的骤雨般清凉的幻觉之中,他知道他亲爱的姐姐一直跟在他身后。他还知道他们几乎要回到童年的娱乐中去,一种世界的新奇:闪闪发光,正朝着他们的内心缓缓靠近,就像他们一同期待着火车进站,在甜腻的午后注视着舷窗中的阳光的金色的漫游。那时他们正感觉到启程。现在也一样:他们正感到一切都有所变化。但他没有办法说出来:——姐姐,我要力不从心了,这一切不过是崩溃之前的假象,是他伪装之下的汹涌的暗流。有一刻他也犹豫:他仍然有机会放手,在一切变得万劫不复之前,他仍然有机会从这自我了结的游戏中脱身——但他只想告诉自己——现在已经晚了。已经晚了。这种诱人的说法多么振奋着他的神经,而且——他已经获得了一个超凡的时刻的一切的便利了不是吗,一切只能被越来越快地卷进一个漩涡之中,永不停歇,如同受到正反馈一般的不断的增强:累积、上升、永不停歇。

安德拉在心里说——姐姐,谢谢你。这没什么,这没什么,我会平安归来。他的姐姐将被他安置在温柔的假象中,那浸满甜蜜浆液的幻影的无花果的芽孢——安德拉,这是他最后的课程,他要让牵挂他的人处于无知之中,并利用对这种不知情的长久的守护来成就他的事业,他的悲剧的核心。为此他要谨慎地掩藏自己的凋零。

……

安德拉,安德拉——

在这一天的结尾:或者说,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幻觉最后一次袭击了他。此时安德拉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很想面对。他真的吃了一个致幻蘑菇,他不知道这东西是否会对他的神经造成别的影响,他担心他会不会从此上瘾,或是变得一蹶不振。他发现自己在枕头里,感到暂时的放松。总之,他不想醒来,于是最后一个梦降临了。

一切都消散了。不再有狂奔、演说、流动的水,不再有姐姐。安德拉处于灾难过后的一阵轻微的恍惚。他坐在了镜子前面。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手再给他化妆,那双手拿着一个如同滚轮一般的按摩器在他脸上来回摩梭。他从镜子里看到——他不愿意凝视的脸庞:幼小、甚至因为羞愧而涨红,充斥着一种未完成的失落的阴霾。与此同时他在镜子中看见——抑或是在对面?另一张面孔,在另一双手的抚弄之下。那张脸白皙、阴沉而坚决。他感到那张脸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只配拥有这样一张无所适从的、仿佛在任何境遇之下都酝酿着一种渴望逃离一般的执拗的感动的可悲的脸——现在他几乎看见羞愧从那上面蔓延,成为阴森的红疹长满他的整个面颊。他注视着自己那蠕动的眼睛:那意有所指的、宛如鱼类一般无神地游动——是如何变成晦暗的、不见天日的、无法传递任何善意的非人的眼睛。他在一段时间里处于注意着那张美丽的面孔和怀着忧闷地凝视自己的面庞的纠缠之中。他注意到那双眼睛是那样幽深、明亮。他知道那天生就是禀赋之眼,被神明所眷顾。现在那双眼在无可争议地显示着被他长久的注视后的厌恶——哦,清澈的感情之泉的心眼。袒露的,无庇的,连全部的可爱之心也在一种可以容忍的程度里向着周围释放。

……

安德拉在一阵泪光中醒来。他想到明天他还要若无其事地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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