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二）

自从看到那几个聋哑人后，我的思绪经常会不自觉地飘回遥远的记忆深处，想起另一个在我印象中早已模糊不清的人。

记得小时候，我还住在农村的时候，村里有个哑巴。四十多岁，样子有点娘。听说他父母早逝，从小就是跟着大哥一家生活。至于他是天生哑巴还是后来发生变故后成了哑巴的，我至今也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跟着大家叫他哑巴。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拿着镰刀，在田埂和村子里穿梭。

村里的小孩子都怕他，因为无法沟通，都不明白他要干嘛。只要他看到你便将你拖住，然后在你面前挥舞着双手，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刺耳的不成语调的音节，激动地满面通红。

作为小孩子的我们都以为他要打我们，所以还没搞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就乘机四下鸟兽散。有些调皮一点的男孩子，还会顺手捡起一些小石子扔向他。于是他便更大声的咿咿呀呀，还会跑过去追扔石子的小孩。但即便被他抓到了，他也不会打他，只是大声的对着他咿咿呀呀，好像只是在教训他。

从我家去学校必须要经过哑巴家门口。每次我和几个同伴一起去上学，路过他家的时候，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先观察他是否在家，确定他不在，我们才放心地大摇大摆地嬉笑着继续向学校走去。

也有不巧的时候，他正好在自家河边洗东西或是干别的什么事情，只要看到我们就会咧着嘴不停地用水泼我们，吓得我们大叫着四下逃窜。然后他便得意洋洋地拍手大笑。直到他家人对他训斥，他才会罢休。

有一次，我一个人上学，在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心里不住地祈祷着他千万别在家，或者在屋里看不到我。

到门口的时候，我故作轻松的走着，眼睛却忍不住用余光搜索他的身影。还好还好，他不在。我正庆幸的时候，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他家的一只大公鸡看到我，便飞快地跑过来啄我的屁股。吓得我魂飞魄散，大叫着到处乱窜。要知道，我最怕就是狗和会啄人的公鸡。

正在我似哭似叫地想摆脱这只该死的鸡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影冲了过来，对着鸡就是一阵乱打。那只鸡立刻就放弃了我的屁股，扑闪着翅膀从我身边飞跑过去了。

我停下来低头大口喘气，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刚稍许平复的心不自觉的又开始乱跳，心里有一股不祥的感觉。我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所及到的真是哑巴咧着嘴，手里拿着一把大扫把，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愣了半天竟没想到跑，就那么站在他面前。突然他放下扫把，一手推着我，一手指着前面，嘴里啊啊啊了几声。然后放开我，对我挥了挥手。

原来他是让我快点上学去。

又有一次，我正在学校上学，下课铃声刚响，同学们便飞奔出教室各自活动去了。但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刚跑出去的同学又都一脸惊慌的跑回了教室，嘴里还不住向我喊道：“你们村的哑巴来了，大家快躲起来。”

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来自不同的村，但相距都不远，所以他们都知道我们村有这么一个哑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哑巴特别喜欢来学校。

我还没反应过来，胆小的女同学便早已躲在了课桌底下，有些胆子大的男生紧紧地抵着关着的教室门。

我走到窗口往外看，只见哑巴还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拿着镰刀，正在追赶着被他吓得惊慌失措的学生。学生们四处逃窜，向自己的教室跑去。他大笑着动着嘴，脸上洋溢着难得见到的欢快，这边追追，那边追追，就像在和学生们玩着游戏一样。

我赶紧拉开同学，开门出去。虽然我也很怕他，但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出去，因为我知道，虽然他总是喜欢捉弄别人，却从来也没有真正伤害过别人。

我跑到他面前，对着他大声说，要他回去，不要在学校里吓唬小孩子。虽然我知道他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到我后还是停下了脚步，然后咧嘴笑起来，举起双手，开始挥舞起来。我自然是看不懂，更是听不懂他的咿咿呀呀。

我屏住气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比完，然后他突然向我挥挥拿着镰刀的手，提了提原本就挎在手臂上的篮子，向校门口走去。一会便没了身影。

经过这两次后，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常常会感到孤独，而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他也想要热闹。

即便他不会说话，但每次看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总是将其拖住，然后开始他的语言。我想他也一定知道，谁也听不懂他想说的话，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这大概就是他排解孤独和寂寞的方式吧。

后来，我随母亲去了城市生活。我的生活展开新的一面，认识了新朋友。渐渐地就忘记了在远方农村的哑巴。

直到多年以后，我回去参加亲戚的婚礼。他和别人一起来串门。我们不期而遇。

让我没想到的是，隔了那么多年，他居然还认得我。他一看到我就咧嘴大笑，对着其他人，激动地用手指着我咿咿呀呀了好一阵。

大家都笑了，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他笑得更开心了。拼命点着头，他知道大家都在夸他记性好呢。

要知道，那时的我正在长身体，变化可是很大的。而他呢，变化倒不是很大，除了比几年前老了些以外。几乎还是那个样子。

我看着他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次见面便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后来亲戚告诉我，哑巴生病过世了。至于什么病，我没有问。不管是什么病，他的这一生都是不幸的。听不到，说不出，一辈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这一生中，估计谁也没有真正懂得过他，包括他的家人。

要是他能生活在现在，或许也可以对着手机和别人“侃侃而谈”，也可以交到很多和他一样的朋友。可惜他的那个年代科技落后，信息封闭。我们村也只有他一个是这样特殊的人。他孤独了一生。那是真正的孤独，听不到，说不出。

希望下辈子他可以听到世间最美妙动人的乐章，可以和人们侃侃而谈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更愿来生有人能好好爱他懂他，孤独和寂寞远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