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天国—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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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朝樱既焚,夕露难觅。维彼天国,泉涌不息。

生灵长在,万载永继。地狱哀歌,终显神意。”

雨中的葬礼,那块墓碑的背面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刻下了这么一段话。

字迹还透着玫瑰金的丝状纹路,连带着上方一个一半是三角形金属一半是樱花的奇怪徽记,似乎谁也说不清它们的来历。


那个人此时已经坐在了一架从某个军用机场起飞的重型直升机上。旋翼剧烈的震动卷起他的长外套下襟,露出靴筒枪套上插着的一支形式奇特的手枪。林柚,那当然还是林柚,那个秦樱直到最后都没能知道来意和去向的人。

“CH3220号,立即起飞,目的地,东海,奥菲莱诺实验室。”

“收到,即将起飞。”直升机摇晃着拉起,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向千里之外的海上飞去。


东海某海域上空。

“呼叫指挥塔,CH3220请求降落,识别代码EOB,完毕。”

“指挥塔收到。CH3220,请将着陆引导仪调制预设频段,准备从七点钟方向进场。”

透过直升机舷窗向下看,茫茫大洋上却没有一座岛屿,视野中仅有的与蓝白翻滚的海面有所区别的,只有远处一个略有些模糊的暗灰色影子。直升机盘旋着下降,影子逐渐在视野中扩大,那确实是一个很不和谐的东西,融合着20世纪初年海上的移动炮垒和21世纪典型的封闭多面体外形的怪胎。战列舰,这艘看上去确实是战列舰的奇异巨物,让低空中的重型直升机显得分外渺小——540米的全长,完全不输于任何一条所谓的“钢铁浮动城市”。舰艉X号炮塔背靠着的,便是那块画有白色起飞标线的直升机甲板。直升机在宽大的舰体后角盘旋了一会儿,机身缓缓下沉,在旋翼卷起的涡流中降落在甲板的中圈上。


和林柚一同走下飞机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得极其严实的金属箱。熟悉的人透过他们遮住上半张脸的茶色风镜也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市医院的医学生,实习医师,雪峰和张海山。这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偷偷溜出来的,身上的军便服几乎把原先的职业特征抹得一干二净。

机库的三个钢质卷帘门大开着,三五个机器人水兵推着牵引车将直升机沿着轨道推进山洞一般的机库。三人向门口走去。那里站着一个军官——军官确实是普通人类,蓝灰的军装前襟挂着一枚和直升机的机身上所绘的相同的飞翼星舰徽章。这个人是典型的亚洲面孔,眼神却透着一股海上贵族难以抹去的傲气。同样年轻的相貌,同样的徽记,这又是那样奇怪的组合,组合出这些人所特有的一种气息。

林柚走上前去,和那个军官握手:“雷奈克中尉。”

中尉回礼:“愿帝国永远光荣,理事长先生。”

“那朵樱花陨落了。”

“很遗憾,理事长,纵使基金会再拥有如何超前的科技,也总存在着我们我们无法到达的死角。”

穿过舰体内部的一层层走廊,这几个人在一小队机器人的护送下来到舯部舱室的一道密封的大门前。这道门和小说中基度山小岛的巨大石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刚才他们经过的反应堆舱的屏蔽门还厚上几分。林柚在门边的验证锁扫描了视网膜和指纹,沉重的金属门向两边滑开,露出里面和周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宽敞舱室。


奥菲莱诺实验室。


雪峰轻车熟路地按动门口控制台上的键盘,舱室正中央,一个环形的中央岛上,一面面泛着蓝色辉光的投影幕浮现在空中。各色指示灯在形状复杂到令人生畏的电气设备上接连亮起。整个实验室的内饰几乎是纯白,连众多机器设备光滑平整的机壳也不例外。这样的舱室,总能让人想起世纪之交科幻电影里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场,冷寂的,冷寂的气氛让它看起来仿佛只适合被某个弗兰肯斯坦的徒弟拿来造出一类永远无法同正常生灵联系起来的鬼魅。

事实上,亲手造就的是天使还是怪物,不过是一步之差而已。

那个看上去极其结实的手提箱此时已经被放在了一旁的超净台上,银灰的外壳映出的是典型的精密仪器的金属光泽。屋里的几个人各自找了空椅子坐下,只有林柚站着,靠在实验桌的一隅,身上的长风衣换成了白大褂,只是胸前的银章依旧,银丝框的眼镜背后闪烁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荧光。这个人的神情,依然是云雾一般的深不可测。


“OJASSIC基金会理事长,林柚殿下,我希望你自己清楚你在做什么。”雪峰率先打破尴尬的沉寂,然而他的语气十分的生硬,“整个人类科学界谈之色变的领域,你居然要横插一手。我们尊敬技术的跃进,但科学的伦理,被你置于何地了?”

“克隆人?这样无谓的担心只存在于你们极为有限的想象中。”林柚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木然,“当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打算真正地下决心去了解你们这副在历史上曾经被重视又常常被轻视的躯壳时,这一步是必须迈出去的。

“基金会的研究只是帮忙推了你们一把,让那些窝在所谓‘科学伦理’的井里望天的蛤蟆不得不往外跳出来这么一步。”


“我说,理事长,”张海山冷笑一声,“按照我对你们基金会的了解,你们的克隆人控制水平还没有达到哪怕是‘机器人三定律’这样抽象的初级水平。即便是按你的意愿制造了这样一个复制品个体,你要如何保证帝国和基金会能保护与控制‘它’?这个责任谁来负?又有谁负担得起?

“再者来说,这项技术,整个科学界都没有成功的先例,比在市医院给秦樱做的除尘手术还要困难不知多少个数量级。很难想象就单凭我们这些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孩子,能完成这样的‘无限大工程’……”


“二位不必担心,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林柚抬起头来,“而在这条船之外,你们的双手,便从来没有,也不会与‘重组生命’这几个字有半点联系。克隆人这种东西只存在于科幻作家的幻想之中;那朵即将重新绽放的樱花,则是我们的‘基金会’向自然的敌人挑战的又一个里程碑……”


厚重的大门响了一声,轻轻地滑开一条小缝。

“中尉,您的咖啡。”那是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的英语。

“进来罢。”

空旷的舱室里,厚底短靴敲打在地板上发出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回音,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缕柠檬草的淡香。

走近实验室的女孩将手中的托盘摆在桌上,敬了一个礼,连带着淡金色扎成两束的长发,和涂饰着三色块迷彩的海军式套裙一起轻微地拂动。“愿帝国永远光荣,尊敬的理事长。”

林柚目送那个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过身,向刚才少女进来的方向努了努嘴:“二位,刚才不知道是谁问我,能不能保证人造人技术一定能成功的?看见没有,那个,就是成功的先例。”

“她是谁?”雪峰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可以称呼她为格拉菲娅·冯·齐柏林小姐,我亲爱的医生。”林柚笑得相当诡异,“这个十九岁的女孩是帝国海军航空兵准将,兼航空母舰部队通信官。同时,也是雷奈克·冯·齐柏林的秘书。”

“十九岁?”张海山冷笑道,“理事长,说实话罢,这位齐柏林小姐,真实的年龄,有没有一岁?”

确实,格拉菲娅洋娃娃一般精致的面孔,和那对深邃得仿佛云遮雾罩的北大西洋海水的蓝灰色眼眸,似乎不像是属于任何一个种族的人类。她的外表实在是过于艳丽,明艳得有些不自然。除了将她归功于人工的雕工玉琢,貌似也没有什么更加合理的解释。

“真没想到,尊贵的理事长阁下,帝国所拥有的科技已经超前到了这种程度。”海山语气里满带着嘲讽,“克隆人,改造人,复活人,一切的一切,外面的世界听起来仿佛神话的东西,在这里却一个接一个的排队等着变成现实。这算个什么地方?我可以冒昧地称它为什么?桃花源、伊甸园?还是弗兰肯斯坦的实验室?”

“多谢夸奖,张。”林柚保持着那个柴郡猫一般的笑容,“我只能怎么讲,就是说,人类,甚至包括你们,总对这些生命层面的东西存在着天生的恐惧——总有一天,在各路形势的逼迫和催化下,一部分的‘原始人’终会跳出无形的藩篱,去做一些在你们看来原本属于‘神’的工作。人们迟早会面对这一天,与其让他们无端地担惊受怕,倒不如让我们为他们保藏好这个秘密。

“毕竟,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不得不缄口不言。”


一片死寂


“疯子,林柚,你真的疯了,”雪峰咬着牙说道,“你以为……你以为你在干上帝的事情,但你有没有想过,帝国和你的基金会,究竟配不配做这么一个神?我们能帮你,其他人,那些普通人,会怎么想?人是复杂的,生命也是,尤其是对于这个要‘完全还原’甚至包括记忆的‘试验品’,如果你真的能成功,倒也罢了;倘若不能呢?你怎么让她去面对大众的质疑和攻击?她的家人会不会感谢基金会?理事长,如果真的如你先前所说,你还爱她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难道就是你们的科技方略,那个技术压倒一切的理想?”

林柚没有回答,手指灵活地在中控台上操作着,投影屏上的画面飞速地变幻。一行行文件闪过后,在一张采购清单上停下了。清单上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的小字依稀可辨——那是“帝国”号战列舰的评估价格,一个旁人或许并不熟悉的币值。页面缓缓下滑,一栏名为“附属设备”的表单上,同样标着一个数字,和几个长而拗口的公司名称。不同之处在于,陌生的币种符号一旁,赫然写有另一个价格值——这大概是经过了某种换算——45.78亿美元。

“这个,是基金会这个实验室,所有主要硬件设施的总开销。”这个面色阴沉的人说道,“我想,这些东西放在当今的国际市场,价格会至少在十倍以上,甚至可能是无价的。你们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脚下这艘船是怎么来的。是的,你们确实想起来了,我们,或者单说我自己,我的目的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只是希望更多的同胞能在‘敌人’的袭击中存活下来。包括我,包括在座的各位,当然也包括那朵我没能保护好的已然凋落的樱花。用所有可以调动的资源,救下尽可能多的人,不论是否违背了‘自然的规律’,这才是帝国的理想。而‘规律’,不过是现阶段下限制文明前进的一道路障。

“所以说,诸位,所谓的‘伦理道德’,所谓人神之辩的恐惧,在人类最本能的生存欲望面前终究还是苍白无力的,尤其是在如今这样人人焦虑的乱世,帝国的行动,与其被当成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冒进,是有犯于‘天理’的魔鬼行径,倒不如说是一种探索,一种必须有先头部队引领、即使终究要付出代价也无所顾忌的艰难探索。

“这不是粉饰太平,同志们,现实,回头看看现实罢,现实就是如此。”


屏幕闪了一下,一朵小巧的樱花渐渐浮现,而特别的是,花瓣的下方,依稀可见山涧溪流一般的水波纹样。林柚走向实验桌,拨动着金属箱上的锁扣,盖子很快被翻开,那只戴上了乳胶手套的修长的手伸进去,抽出的却是一叠并不是很厚的文件纸。

文件被摊在了桌上,如同扑克牌一样地散开。在座的所有人应该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些纸的质地并不粗糙,塑封过一般的打印纸面上,赫然印着一枚蓝色的圆形徽章水印。

“世卫组织下发给OJASSIC基金会和科学工业联合体的批准文书,正式批准对人类成体干细胞再生和定向分化能力的研究和实验。委员会表示,没有经过生殖过程,所产生的器官、系统乃至成体不应该被看作通常意义上的克隆体,虽然没有人肯相信凭着几千个细胞能再造出一个人来——假若出了任何问题,那么,基金会的最高领导,将承担全部科学和道义上的责任”

“嗬,林柚,要是世卫组织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科技组织和一支天降的军队,哄着委员会的元老科学家讨论了一天一夜,签字背了书,只是为了让那个多年的‘青梅竹马’重新回到人间,会是一个怎样的国际玩笑?”张海山话中的讥诮之意丝毫不见减,“今天我们暂且相信你一回,但倘若收拾不住,就算帝国再如何如何解释,恐怕也难以平复人心了。这个年头,什么还能比人造的生命更让人难以置信呢?”

“我说过,朋友们,”那个人平静地说,“这个所谓的帝国的存在本来就是笑话一个,没有人会在意你是不是来路不明的流浪人,没有谁会真正觉得一个陌生的被雪藏的少女和自己能扯上什么真正的关系,人们只想活下去,和这个世界一同不朽。事实上,这个年头,我们都是无暇四顾的生存家。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只有愿意不愿意面对最残酷的现实。”


这个人,他还十分年轻,一个放在“外面的世界”当算是尚且是幼稚的年纪。知识,所谓的知识他知道的自然是少的,和平年代一个普通的内陆小城并没有带给他通览寰球尽察先贤今人的机会,就算是脚下复杂精密的巨舰对他而言也并不十分熟悉。生活,生活哪里能在他那条才在障壁围堵的阴冷隧道走过十几年的单调旅程上留下过什么印迹。即使我们今天看到,这个人的面容是浮有一层云翳一般的模糊;即使是对常人来讲难以承受的大浪,无法击碎那块覆盖着面孔的坚冰。然而他的瞳中依然可以洞悉一切的雾气遮蔽之下隐藏的永远不能对他人讲出的过去时——眼眸中一黄一蓝的诡异瞳色是表象,是拿来喧宾夺主的苫布。真正的气息,那种刚脱去胎毛的小猫一样探出窟穴眨着无所顾忌的闪亮眼睛的气息,无论从何种程度上讲都绝不可能算是外人所谓“成熟”的气息,如果我们能从他游移 目光中捕捉到一分的话,便更会深化这样的认知。他仍是幼稚的,幼稚得可怕。死亡,死亡恐怕能被算进这个人目睹次数最少的几种事之一了。他的祖辈,他的亲族,他的将近九十岁的姨婆,他的刚满月的远房小侄,他的友人,他的夜枭一般严肃的父亲,他的猫一般精力充沛的母亲,无一不是尚在人间。一个人的离去对他而言确实没有概念,葬礼上纪录片上书本上悲恸欲绝的逝者亲人在他看来从来就只是一个多少年内都不可能亲历的符号,一个只可能在想象中停留片刻的符号。他年轻,他无忧无虑,从不会在正好可以支持明日生活的范围之外多想半点;他清醒,他自信,自信到哪怕有一天刚被最亲近的人冷落转眼间也能像野猫中的街头霸王一样昂首阔步跳上陌生街道边绿荫丛丛的墙头。他木,他傻,肚子里再多的墨水也涂饰不住在人们眼里再明显不过的幼稚和木讷。他也有梦,就像任何与他同龄的孩子一样,那个不能轻易说出来的梦,那个改变命运改造世界的梦,那个——永远让一切都安然有序的梦。

而那一切的一切,那个人,那颗心,那个梦,在那个冬日漫长的清晨,所有能使人回想起曾经的少年林柚的残笺断篇,都被毫无保留地打成了茫点。

从此林家的独子依然是父母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小猫,那个少年依然是行走在校园里不会引起任何不相熟的人注意的普通学生,成绩单上的数字一如既往地时好时坏,柚子也依然是和那个樱花一般傲娇可爱的少女无话不谈的青梅竹马。只是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奥菲莱诺,一个基金会的理事长,年轻得带着从漫画里走出来似的滑稽感的理事长,一支从海雾中悄然出现的庞大的巡航舰队,一棵人类需要至少需要六十年甚至更久才能爬上去的科技树,还有,附送了一个全地球人类很长时间内可能都无法接受的百年秘密。

林柚还是林柚,但林柚又早已不是林柚。


小金属箱里的东西此时已经被排放在实验室中最宽大的一张桌子上,除了那叠文件,其它的不过是几个不比易拉罐大的杜瓦瓶——夹层里的液氮足以让任何生命体短暂地丧失活力——和一块外壳上雕着樱花的黑色硬盘。在场的众人其实并不需要林柚的解释也知道瓶里是什么了。那些人体中几乎是最为微小的构件,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蜂巢室一样渺小的独立单元,只是由这个星球上最为常见的几种元素组成的微小囊泡。但它们却又确实是谜一样的精密机械,更何况,这三瓶这样的东西,在如今的场合是在扮演着近乎火种的角色,一个普通人生命的火种,又或者是另一个普通人内心的火种;它们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今生发挥的最大作用,竟是在一场可能已经有过预演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反叛大戏中当了那个开锣挑帘的先头兵。

林柚那不知悲喜的表情恰恰就像杜瓦瓶口萦绕的轻烟,却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虽然并不起眼的戏台子下面满满当当坐着几十亿随时准备着叫倒好儿的临时观众,虽然文学批评家可以在闭幕后将这场平常的戏解说得宛如游走于天使和魔鬼之间,虽然导演曾经执导过一场难度并不亚于此的开锣戏,虽然,奥菲莱诺基金会的议长大人,完全没能想到,那场开幕的戏竟然只是个还有续集的暖场;而这个续集,是在这样一个他无论如何不愿令其启用的戏台上放映。

抱歉。


杜瓦瓶接上了一旁某台机器上延伸出来的细长胶管,一股淡黄色的澄清液体顺着弯曲的通道流向一台巨大的多层容器,那个容器甚至已经将近占满了一面墙的空间,流水线一般的几十层薄板阵列在机械的振动下隐隐有声。那是细胞扩增的脉动式生产线,一切环境,包括气体,包括温度,包括浅盘传送带上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培养基液,在细胞——杜瓦瓶里的成体干细胞和脐血干细胞进入操作腔的短时间内,便将这些可能经过了成千上万次分裂的“成熟”细胞强行退回了生命最开始的原初状态。原初状态,那个几乎每天都要经历至少两次分裂的胚胎纪元,仅仅依靠几千个细胞的模板就可以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得到足以够得上一个人体重的庞大细胞团——婴儿时代的、可能往任何方向分化演变的干细胞团。

“为了保证,这些作为火种的细胞不会在高强度的分裂增殖下衰老损伤,实验室前两天对它们动了一点小手术。”林柚的声音在仪器的运转声中听起来反而像画外音,“干细胞里所有的染色体端粒,那些短小的DNA鞘,被做了一些环化的处理。普通的端粒自然会随着分裂而缩短甚至断掉,但环化的端粒大概率不会。48公斤的干细胞,真正的全能体啊……副作用?副作用当然是有的,各位都学过生物的,不可能不明白,不会损伤的端粒、几乎没有损耗的细胞,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永生。”雪峰的话中已听不出任何惊讶。


永生!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的传说,并不只是传说。这世界上没有仙山蓬莱,更遑论升一道黄表服一剂铅汞草灰就鸡犬升天的长寿秘法——十八世纪的化学研究早已证明了它的荒谬。但不死之身不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机械躯体首先被排除,毕竟没有人愿意生存在一堆铜皮铁钉组成的无机金属里。只对一具和正常生物没有什么不同的肉体而言,同样没有任何问题。只需要一点,一点携带着锁扣核酸链的纳米球壳——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呼它更为通俗的名字:病毒。改造基因并不长,然而它的结构足以破开端粒的重重防护,将自己挤入核酸的端头之间,让那些完全拉开后长达数十米的长蛇不情愿地吞下它们同样卷曲盘绕的尾尖。所谓人造器官、有机纤维躯干一类,便不啻为博物馆里的恐龙一般粗大笨重的过时技艺了。

听起来像是街头的奇幻故事?但这一幕确实正在这个深处巨舰腹中的实验室上演着。


扩增仪的噪声没有减弱的意思——生产48公斤的原生细胞大约需要至少九十个小时,林柚的目光却从设备上移开,投向实验室的另一角。那一角从外面看,永远是昏暗的,仿佛舱室天花板上镶嵌的大功率照明系统没办法让那个位置享用上帝最先创造的那样东西。那里依稀有一个两米左右高度的粗壮物体,半透明的物体,舱室其它位置流转的残光让那个物体透出水一样的光泽,就像是海洋公园深海馆里的柱形水族箱,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角落露不出任何生命的气息,更没有类似气泵之类的机械声音。刚进来的人丝毫注意不到那里。尽管那是整个工程的三大核心之一,或者说,是构件一个“完全相同”的复活人的基础。

无所谓那个昏暗的角落能给不知内情的人留下多少遐想的空间,它都已不再神秘。两旁的灯带点亮了,明晃晃的白光将那个巨大的培养缸照得仿佛保藏标本的展示柜一般。一具身体,虽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应当用“身体”这个词来称呼它——与其说是人体,倒不如将它看作医学院里常见的那种塑料人体模型。支撑起近乎透明的组织的骨架泛着金属的幽幽寒光,挂在上面的“组织”不能说是完全透明,却也是微孔密布的海绵状。整个躯体的体腔,体腔中悬浮的器官,器官上缠绕游走的脉管神经,管路中颜色不一的纤维,如同将一个人无比精确地用绘图仪勾描下来,每一个细胞的位置都不二地复制,复制到这样一个全比例的框架中——是的,框架,连体表的毛发和体内的黏膜都预留了位置的框架,除了构成主体的是碳纤维加强的钛合金和掺杂了分化诱导素的微海绵琼脂,而不是羟基磷酸钙骨骼和多聚网状氨基酸交织成的庞大系统,这个所谓的框架几乎可以被看作生命体的全尺寸工程样机。样机样机,不会拥有成品的全部组件,比如大脑,最核心的中央控制站。透过复合材料织成的颅底部的一点缝隙,不难发现在体积将近1.5升的颅腔内基本是空的,类似于“血脑屏障”一类东西的复杂管阵像雨林中的嫩藤蔓紧紧地贴附在骨质内侧,然而中央大部分区域什么也没有——当然其实还要取决于观察仔细与否。有那么一点纤维质的组织在细碎的灯光下隐约映着玻璃纤维束似的微弱闪光,这种大脑的框架自然与身体的其它部位有所区别,上百亿的可降解纤维上附着着肉眼完全不可见的有机电极,纤维的最终去向,则是延髓部位的一个极细的小孔,和延伸到躯体外与一大股卷曲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电缆。这个并不大的人形悬浮在培养缸中,仅有的外部连接就是那卷电缆和吸附在身体四肢的几个主要部位的带有放电针的喷口。金属,塑料,琼脂,聚合物,现代工业原料的质感很难让人将这具“身体”和柔软润泽的富有“真正的生命”的人体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培养缸里,机械电子与有机生命的界限显得如此模糊,以至于使人不禁产生了一种这个透明的塑胶人随时可能像阿西莫夫笔下“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新锐产品一样开口说话的错觉。


实验室里四个真正会说会动的活人显然不可能这么想。两个医学生已经明白这个复杂的“产品”是拿来干什么的了。一个多钟头前端来咖啡的那个格拉菲娅小姐十有八九也是脱胎于这类东西,唯一的不同就是第一号工程的人工操作比率要更大一些。而樱不一样,樱是复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复制,复制到每一个细胞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复制到,连她大脑中最细枝末节的记忆碎片都完美无缺。


我们的记忆由谁编码?这个年代的人类科学界也许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但奥菲莱诺实验室可以。

不得不承认,即使实验室把看似虚无缥缈的记忆同超级计算机编译的程序代码结合在一起——差不多可以等于再编写一个操作系统了——这样的过程依然是玄妙的。特定的神经元群编码着特定的带有图像和声音的片段,定向的电信号再定向地激发另一个有部分重合的神经元群,每一丝进入处理系统的电流在神经间激荡,轴突,树突,乙酰胆碱,二氧化氮,5-羟色胺……又像离子电信号又像机械波的信号流飞驰在神经纤维的高速公路上,激发着郎飞结之间的钠钾离子泵。大脑自有一套特定的检索机制,灰质细胞的位置排列和白质纤维的盘曲分蘖是这台“计算机”中最基本的电路图,与电子计算机不同,它没有完全固定的模式,记忆存在与否,牢固与否,全凭这条记忆的通路是否与原先相同……回忆,回忆是什么,回忆只是一个特殊的场景信息在岔路的碰撞中打开一条曾经走过的通道。联想,联想是什么,联想不过是两个有所重合的神经元群之间信号的交流和传递。思维,思维是什么,思维应当是一组相对固定的信息传输模式——类似计算机的内部通信协议。情感,情感是什么,情感也就是某种信息所衍生出的外周系统反应。遗忘,遗忘是什么,遗忘只不过是一条偏离了方向没入萋萋荒草的生锈的铁轨,等待着某一天走过这里的旅人将其唤醒……大脑是简单的,大脑也是复杂的,重新构建的硬件结构和导入的软体记忆远不止是一块组织一串代码那么简单。上百亿的细胞和更多的纤维所构成的庞大系统早就超出了普通家用计算机的复杂程度,而所有的工作却都只是在一个1.5升的微小空间内完成的。


樱的细胞,樱的架构,樱的记忆:三条生产线,三个核心工程。

外面的世界,甚至是秦樱的父母,恐怕都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这样一个从逝去的灵魂和躯体中涅槃的生命。

然而这确实是人类——至少是现存的一部分人类——的技术所能到达的极限,唯一能将那个“重要的人”重回世间、让“那朵樱花”在枝头重新绽放的可行方案。


“樱……”

三天以来,这大概是林柚第五次做这样的梦了。梦里那片浓雾笼罩的大海没有边际,没有大陆,没有真实的海上不时飞过的海鸟。脚下只有这艘涂刷这“0”号的巨大战舰,浓重的海雾让相隔不远的两座舯部炮塔都陷入了一片模糊。高耸的塔楼式桅杆上几面信号旗在不断转变的风向中猛烈地抽搐着。这种在海上航行中再正常不过的场景持续着,直到数声沉闷的爆炸打断他的思绪。四十五万吨的坚固船体反常地开始迅速倾斜,桅楼上的汽笛拉出一声受伤的蓝鲸一般的哀鸣。清晰可闻的恐怖漩涡的噪音让这样一个“意外”的原因显得再清楚不过——核弹,水下的核试验,参与核试验的国家和组织不会给任何一艘没有注册的无籍船舶发出加密的禁航警告,就像是1954年引发了一连串恐怖灾难的比基尼环礁的“城堡”行动。仍未停息的余震中,林柚扶正了歪在一旁的眼镜,眼前的浓雾中依稀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向他小步跑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扯墙上挂着的救生衣,抓下来两条皱巴巴的布条一般的橡胶背心,把其中一条搭在那个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面孔的人影肩上。那个人没有停下脚步,却冲进了林柚的怀中——这个身形倒是让林柚回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影子。来不及多想,同样披着救生背心的理事长一把拉过身边的秦樱,向着甲板后方的直升机平台奔去。这,几乎是徒劳的,身后连环的爆炸越来越近,沉重的钢质甲板在地震般的冲击波下渐渐开裂。这样强烈的冲击和火焰甚至引燃了本来绝不可能起火的弹药库,左舷的两座重达数千吨的16寸四联装炮塔像1943年的“陆奥”一样被炸上了天,随之而去的还有小半座厚实的舷墙零件。舰体本就苟延残喘的平衡瞬间被压倒,奔跑在走廊上的两个人脚下一滑,滑向机库,滑向那个岩洞似的出口。林柚竭力伸出手臂,想要去拉那个几乎是平着飞出甲板的轻飘飘的身躯。一大一小两只手似有似无地探过,秦樱苍白的脸上分明是泛起了一丝苦笑,身后翻滚的海水轰然洞开,卡律布狄斯的大漩涡贪婪地吸着周围的空气和海水,似乎要将少女和洋面上的战舰尸骸一同吞噬……


睁开双眼,实验室里寂静的白色依然如故。

“樱……”

林柚当然知道那只是梦,不仅是因为“0”号的战列舰是不可击沉的,更在于秦樱现在只是分布在几个培养缸里的原始细胞而已。这很残酷,残酷到林柚这种对科技毫无忌讳的人都感到心悸。这一次和创造格拉菲娅不同,雷奈克只是想要一个能陪他说话的秘书兼伙伴,而樱是必须无缝衔接得让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工程。他必须为全局考虑,这也成了他有记忆以来最为痛苦的决定之一。

毕竟他一路平安,所遇见的意外好像只有这一件。

别说拯救人类了,如果出一点差池,恐怕他连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都救不过来。

何况这个朋友也并不是那么普通。


好在一切都是顺风顺水。原始细胞的扩增接近尾声,极浅的黄白色令人难以看清这几十上百层浅盘上放置的是足有48公斤重的细胞群。盛装着躯体框架的柱形培养缸缓慢地放倒,沉入半埋进地板的凹槽中,使里面的物体恰好留在离地面不到一米的高度。

“海山,”林柚向仪表台前的医生说道,“组件已就绪,可以开始操作。”

“通知发电机房,加大供电量,保障电路畅通。”

“细胞扩增达到上限。”

“框架准备完毕,生命支持液体环境就绪,气体环境就绪。”

“供电保障系统正常。”

“开始注入。”雪峰说着拧动了手中的控制钮。

大脑、中枢神经和外周系统首先显了形,看起来就像《隐形鼠》里药水消退的奇幻场景。但这些器官仍不是它们应有的样子,只是颜色相较于没有注入细胞的空白框架加深了不少。在肉眼不可见的微米尺度上,原初状态的细胞在蓝色的培养液中游动着,迫于喷口和激素的压力向海绵状的琼胶组织迁移。组织中的微孔对于细胞而言恰能容身,然而激光很及时地到了,被照射的微孔在收缩,收缩到每个精确地定位过的微孔容下的是仅仅一个细胞。接下来才是循环、免疫、内分泌……细胞流在近乎透明的躯体中绘制着一张错综复杂的管网,这张网比世界上最复杂的公路铁路系统还要稠密两个数量级以上。脉管在肢干中穿行,原本只能看到骨骼的组织逐渐显露出一个大致的人体轮廓。眼球和内耳这类感官几乎是同肌肉一起出现的,肌肉空出来的体腔暂时已不可以看到,但同样可以想象得到内部的消化、呼吸和泌尿生殖等等诸多系统也在按部就班地成形。黏膜系统早就随着体腔的构建而生成了。并不清晰的肌纤维“复合体”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皮肤样的物质。这当然就是真皮层,伴随着即将覆盖的表皮而变为这具身体上最后封闭住的结构。数以千亿计的细胞融入组织的空隙中,细胞与细胞间相隔的只有极薄的一层微孔的壁,它们的膜并未接触,以致整个组织不是完全柔软的。倘若去掉海绵状的聚合物,以这个阶段的细胞状态,可能会立即散落在培养基中变成一盘散沙。躯干是一片纯色,纯白,如同将秦樱整个人的剪影调成了对比度最低的曝光状态。只有皮肤边角和开缝处的小小阴影凸显着这幅剪影的立体感。人偶一般光滑的胴体上反射着无影灯的辉光。激光的扫描,喷口电极上闪烁的微小火花,体液,基液,培养液;能量,物质,这两类东西在现在的节点上没有各自内部的区别,细胞完全是相同的原生细胞,液体环境是完全相同的培养液。本质上讲这副躯体目前只是弹性很小的一具装满了细胞的框架,没有分化的细胞,绝无执行生命活动的可能 。

“柚,细胞充填度合格II级,化学环境良好,各系统黏膜及角质层预留位正常。准备开始分化操作。”

“请稍后,正在注入营养物质。蛋白质浓度正常,抗性反应正常,微量元素正常……”

“钼元素含量提高三个点……丝氨酸,丝氨酸降两个点,基本小分子营养成分就绪,监控系统缺少三个探头……就绪,电激网络正常……中尉,调一下灯光;雪峰,这边马上开始,扫描仪打开,中微子压力III级,影像要全息的,跟踪精度十微秒以内……”

全息投影上的躯体是完整的,一边附着的表格演示着分化的进程——那个完整影像是秦樱最后一次手术后的扫描结果,林柚动用了能找到的最小巧的中微子扫描仪做出了这个少女躯体的修复和重建模型。电极的端头闪动着,培养缸中的液体逐渐开始变得澄清,组织极度光滑的表面有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似乎是坚硬如石的“塑胶海绵”在缓慢地软化。实际上这正是构建躯体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支撑软组织的胶质聚合物网在酶制剂的作用下降解。与此同时,被电脉冲和诱导剂激活的“干细胞”像变形虫一样伸缩膨胀,逐步填满整个微孔。细胞的连接也是此时建立的。神经元,心肌细胞,视网膜,皮肤细胞,黏膜,生殖细胞……一切人体中应有的、在拥挤的体内或游走或固定的细胞,细胞在应有的位置所产生的特定物质,流动的血液,成分复杂的组织液,十四个半小时的分化诱导期-循环构建期内都将变成现实。

十年前曾有生物工程师设想过,用当时刚兴起的激光增材制造技术打印海藻酸钠骨架,再通过使细胞覆盖于其上而降解骨架的方式,人工创造一只宠物。很显然,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这种美好设想的实现概率也只是零。且不论资金和时间的耗费,就连自己种族的生命架构,了解程度也几近一片空白。

投影表格中显示的躯体重量不断下降着,下降到连带骨架去除多余备份的多余细胞后人体的重量不超过44千克。这也是秦樱最后一次检查时登入的信息之一。


数字在跳动。


“左眼屈光度-0.15,右眼屈光度-0.12,瞳距……甲胎蛋白正常,癌胚抗原正常,血象正常……生理年龄17.09年,激素各项无异常。我说,理事长,”雪峰突然转过身来,“中枢和外周神经系统就绪,有一部分器官和系统已经开始在液体环境下工作,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确实,”林柚趴在电脑前摆弄着先前从提箱里拿出的那块黑色的硬盘,“越早越省事。这个实验室现在接入的是机房的是直通动力线路,但愿够用——这一次可比格拉菲娅的数据不知道多了多少倍。”

雷奈克中尉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张大脑的透射扫描全图浮现在全息投影灯上。萤火虫般闪烁的光点是神经元上的信号碰撞——人脑的工作模式和乙太网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光点寥寥无几,多氟碳化物液体提供的氧气暂时还无法使这个神经系统全功率运转。如此状态的脑功能只能支持反射和呼吸一类的本能反应,甚至比新生婴儿的大脑功能更加原始。

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始导入”的电门开关在林柚的手指下很快被点亮。


电缆外是看不到洪流一般的信息的,这信息只能在屏幕和投影的呈现中读出个大概。以TB计的庞大信息流疯狂地涌入这台柔软的脆弱的却又深不可测的计算机中。监测投影上再也不是点点的灯火,而是宏大的、高山旷野上尽收眼底的广阔星空的耀眼光芒。在场的众人年轻,这星光的闪耀是他们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的,甚至从书本中、电视上、照片里也没有哪位见多识广的旅人曾讲述过这样的奇景。溶液中的氧气浓度保持在32%的高位,刚成形的神经元贪婪地吸收着氧和养分,细胞膜上水波样的颤动激发着钠钾泵的开合,神经递质在突触的间隙跳动,飞跃质膜的离子密度大过正常运转速度的数万倍。十七年,十七年的记忆,十七年来见过的一切,十七年中形成的独特思维模式,在这次超乎常人极限的读盘工作中回到应有的位置。神经网络不知疲倦地跟随着高强度的电流脉冲而运作着,不死的细胞并未受到多少繁重的物质传递和信息交流任务的影响。仪表上的指示灯和投影显示的大脑全图中的星光几乎是同步的,警示音不断,四个人的手指也随之在密集的键盘上敲出一串串修复指令。两位医学生虽然抵触的心理犹在,但三四天下来也差不多成了熟练工。培养液中沉睡的公主没有醒,仅有的动作只是眼睑的轻颤和面部肌肤的微小抽动。速度过高的数据输入让所剩无几的动态存储无暇顾及大脑刚刚形成时的初级思考。信息沿着电缆进入回路,不一定乍一定位就固守下来,信息可能只是过客,作为过客的它们穿行在回路中,撞击着沿途的神经节点,刺激着它们对记忆讯号的筛选和更加牢固的联结。这种筛选保留了和神经回路的分布排列方式契合度最高的一批信号,这种联结巩固着神经系统“抓”到的信息和信息存储机制的关联固化结构。穿凿附会的副产品记忆可能会被识别并抛弃,但程序中的编码更有可能使它们根本没有通过碰撞检测建立联结的办法。大脑有自己的程序,每个人、每个时间点都独一无二的程序,除了大脑本身之外没有谁可以读懂的程序。代码流随机地在脑区内横冲直撞,看似杂乱无章,却在人应有的反应时间内撞出了深埋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思维模式和记忆,所谓,埋植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眶额皮层出现异常反应!”

“退火!”修复指令的输入安抚着那个脑区略有危险的红色指示。

“颞叶存储完成。”“切换电源分配。”

“海马体前角部分异常!”“退火,A2线路分一半流量给海马区。”

“海山,顶叶KT-17区出现卡顿,请修复……”


请修复……


这种指令不知道下了多少遍。充能,退火,退火,充能……大脑软件的导入花费的时间比先前的细胞分化更长。除了少部分零星的变化,大面积的星光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导入比例”的进度显示变成了稳定待机的旋转光环。一片寂静中只有计算机自检的嘀嘀声和排风扇的嗡鸣还在继续。

“柚子,系统装载完成,随时可以开始运行。”张海山保持着平和的笑容,他既不愿为这件事的成功而过分欣喜,也不想因为压在心头的“伦理道德”四个大字而显出几分鄙弃,“恭喜阁下,你的秦樱,已经起死回生了。”

“是啊,”林柚疲惫地扯了扯嘴角,“这又是一个里程碑。但愿它能够被人类所接受……

“同志们,过两天到了夏威夷外海,请诸位下船好好休整一番。这段时间的事,多谢诸位的鼎力相助。”

格拉菲娅进来,把林柚面前那杯四天以来一口没动、几乎要沉淀成泥浆的咖啡连同托盘一起收走。

培养缸中鲜活润泽的少女胴体美得令人心悸,还是那个样子,林柚到医院探视时的样子,只是此时的樱是沉寂的,完全的含苞而未放。她不会对外界的事做出什么反应,恐怕也只有监控投影显示的那个闪烁着微光的大脑模型能够证明,证明生命女神的吻痕确是停留在了她的身上。颈后神经节上刺入的针状电极仍在工作,但大脑内部原先盘绕的导引线路在细胞分化和软件装载的过程中降解了——身体的其它部分也是这样。其实现在的樱还不能说是一个完全体,一个成品。记忆信息的监视系统在低强度的电流下做着必要的筛查和动态监测,不断地抽出与放回,测试着记忆网络的调用与恢复能力。


“等她的检查完全通过,可能就要考虑唤醒她了。那些正常……”


“啪”地一声响后,整个实验室陷入了一片漆黑。

停电了。


“中尉,中尉!靠,老子的眼镜……娘的,一帮吃干饭的混账……备电,备电在哪?!”

隔着一尺厚的门也能听见,军官和机器人慌乱的脚步声响彻整个走廊。看样子其它舱室应该也是类似的遭遇。雷奈克凭着本能沿着墙根摸索到一扇应急门前,打开门冲了出去。

约莫五分钟后,耀眼的灯光重新被点亮。刚才那道应急门响了一下,进来的还是雷奈克,身后跟着满头冷汗的格拉菲娅大小姐。

“首长,五分钟前……北约海上联合演习……使用了五十枚左右的电磁脉冲弹头,我们就在秘密的禁航区内……那一个瞬间船损失了百分之九十的电力供应,应急组件启动得很及时……电力已经恢复正常了,那……首长,首长!林……林柚!”

习惯了亮度的众人回过神来,而那个雷劈不倒的帝国执政官却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个人扶着实验台,双脚以一种极古怪的姿势撇着,整个人站得如同一段歪脖子榆树。林柚一黄一蓝的目光投向的是哪个巨大的培养缸,和培养缸上方悬浮的闪着光点的全息投影。投影与刚才并没有多大区别,活动的光点依旧。不过幽蓝的光影的闪动完全被另一样东西所占据。那是红字,血红的大字,就像是人心滴出的鲜血一般刺眼。


自检中止进度未保存,为防止过载,请立即断电。”


“林柚?”

“柚子,系统故障可以重来,还请你……”

“重来?谁给你的自信啊……”林柚说话时嘴几乎没动,“装载系统已经很困难了,何况是擦除系统!——我们只能庆幸断电发生在自检期,系统的架构不会受损,最多只是部分信息的丢失。但天知道损失的是哪一部分,而我们又该如何去添加那些根本解不出准确代码的东西……

“雷奈克·冯·齐柏林中尉,传令,电磁对抗小队队长关三天禁闭,然后通知亚瑟·韦伯,到南极基地罗斯冰架接舰。”

“不去夏威夷了?”

“不去,让他们直接开到南极基地。至于脉冲弹头这笔小账,以后有的是机会和那帮人清算……”


林柚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断了电——实验室哪里有能力为这种断点不续传的事故买单?自检期无非是把记忆提取后再放回,中止的瞬间有东西没来得及放回去是大概率事件。将躯体回炉重铸?绝不可能。帝国支付不起拆解—回炉—建造这一条链的费用,单是这一次重建就撒出去了采购两条中型战列舰的资金。就算有,有这笔余钱,回炉也是比顺其发展更危险的举动:樱不是机器人,更不是实验品,她有思想,有灵魂。不论是谁,让他亲手扼杀一个沉睡中的多年老友,哪怕是复制品,也无疑是杀人。理事长大人除了按时唤醒她之外,别无选择。

这个人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倒不是自作多情,只是因为心理状态和记忆保留完全未知的樱显然很难融入预设好的康复环境。也就是说,帝国在至少一至两年的恢复期中,都必须作为樱的保护人存在。情况恶化时这一恢复期甚至会更长一些。


“CBG-0号战列巡洋舰请求进入零号泊位。”“请求收到,请按引水员指示进港靠泊。”


“理事长阁下,你觉得整个工程算是失败了么?”张海山快走几步跟上林柚问道。

“只要她像现在这个状态——健康的躯体、正常的思维,就不能说是失败。”这个人说话依然平静。

“一点空白的记忆算不上什么。这对她来说仅仅是很短的空白恢复阶段,所有的事和程序,帝国和基金会都有计划。一切尽在掌握,海山兄弟,樱的重塑,确实是成功的。”


“第二个问题,林柚,这个‘樱’,还能不能算秦樱本人?”

“这当然……要看你怎样定义一个生命体的身份了。从我的角度讲,她并不完全是。尽管她保留了秦樱的绝大多数记忆和全部的身体机能,但她的一小部分思维变了。她可以接纳这个世界本质的规律,但人这一方面也不知怎样。如果人们不能与她像秦樱那样交流,那么,她和一个全新的个体也没有什么区别……”


“理事长阁下,”雪峰身后的两台装填吊车正极其小心地将连接着生命支持系统的培养缸从甲板转移到码头上,“去准备一下罢。一个小时内这个‘克隆人’就会被激活——在场的各位,只有你能试探出她真正的心智。”


执政官大人望着那个被复杂仪器层层包裹的培养缸,银边的眼镜在南极极夜将至的微光中闪了一瞬。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内,樱是迷失的,樱走得越来越远:身体,她的身体毁于一场大火的毒雾;思维,她的思维从生命化的结构中脱出,变成了磁盘中0和1编就的冗长字符串;记忆,她的记忆恐怕也在夏威夷外海的电磁脉冲流引发的断电事故中损兵折将。她现在是什么?是一个克隆人?一个改造人?她的细胞是不会在分裂中受损凋亡的永生体,她的骨骼是掺了40%钛金属纤维的人工结构,她脑中的信息经过了从大脑到磁盘再到大脑的复杂转码。培养缸中的少女和半个月前林柚在加护病房见到的秦樱有九分九的相似,只是那种瓷娃娃一般的白皙相较之前又加深了几分。过去和未来在这里转折,在可预见的将来这种不自然的状态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帝国要怎样做?林柚,这个躯体的改造者,又该怎样做?迷途的公主还要在回忆的黑暗森林和暗流涌动的世界深潭中寻找自己的出路,这是林柚最不愿看到的,却是未来的计划中不得不添上的一笔……


“既然你说过这个复制体不再是秦樱本人,那,柚子,我们这些终归要接触她的人,应该怎样称呼‘她’?”张海山的问题似乎将林柚繁杂盘绕的思绪挑开了一丝窗口。


“朝樱既焚,夕露难觅。维彼天国,泉涌不息。

生灵长在,万载永继。地狱哀歌,终显神意。”


现在来看,帝国的科技,已近似是到达了让生命永不熄灭的“天国”。

那么,我们便可以称呼她为……


“——樱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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