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时了
⒈
整整一天了。
从我醒来,说了很多,可他们不信。
听见门口的警察说“斯德哥尔摩症”,我差点笑出声。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觉得,他们真傻。
⒉
这是第三次谈话。
手中的水终于凉了,我也受够了他们可怜的眼神。
被带走的时候,我的意识还很清醒。他们故意把我和姑妈分开。她仓惶的眼神那么可怜,我却不能安慰她一分。这就是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吗?
瞧,又要来“提审”我了。
我认得她,递给我热水的人,她生得很好看。
“你还好吗?”她看着我,故作关心的样子。
能好吗?好端端的生活被你们搅得一团糟。早上姑妈做了我们最爱的皮蛋瘦肉粥,现在怕也凉透了。我得赶快了结这件事,洗衣机里还有衣服没晾出来。
“警官,”我悄悄按住自己颤动的手腕,“我不知道谁报的警。但是,他在说谎。”
她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却并不接话。
她温柔地试图安抚我。她叫我别怕,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又让原本一起做笔录的警察出去,病房里只剩了我们两个。
趁着这功夫,我索性打量起她来。她有着警服都掩盖不了的好看,这令我有些同情――毕竟好看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帮我把掉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我叫你旋旋好吗?”
我有些茫然。这个称呼太久远,骤然被陌生人拎出,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璇璇,你能告诉我,林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问题真奇怪。我怎么会记得?谁会记得第一次喝水的时间?
我没答话。姑妈说只要我不开口,就不会出问题。
看着水杯里的水摇摇晃晃,一会儿挂在杯壁上,一会儿落下。握杯子握得久了,手有些麻。我悄悄伸展了一下手指,瞄了一眼墙上的闹钟。
八点十分,难怪窗外天色已经黑了。姑妈怎么样了?从早到晚都没来得及吃饭,她的胃不好,又出了档子这事儿,怕是会胃疼的。
警官半天不说话,只是叹口气坐在我身边。
“警官,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抑制不住,小声问她。
“璇璇,你得跟我讲事情的经过呀……我知道你羞于启齿,也会觉得害怕。在这儿没人能伤害你了。我们来了,虽然来的晚一些,但一定会帮你把他们绳之以法。”
她在说什么呢?我怎么突然听不懂了。帮我?帮我什么?绳之以法谁?我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羞于启齿?
我根本不需要什么狗屁帮助。
他们没来前,我一直过得很幸福。
八岁,爸爸妈妈出车祸。那暗红色长了触角,蠕动着向我爬来。大人捂上了我的眼睛,却阻止不了梦里还原的血腥。
夜晚、葬礼,黑色而空荡,却总让我想起爸妈死时满溢的血红。我不想被吞噬,却一步步深陷。
姑妈把我领回家。她哄我睡觉、陪我吃饭。她那么温柔,比妈妈还好。她让我消失的感官重新恢复。我知道是老天爷又送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妈妈”。
我很爱她。她也一样爱我。
她告诉我,我和林凯的名字放在一起就是“凯旋”。这名字是她起的,她说“有凯就有旋”,她说“凯凯有的你都会有”。
其实,她分给我的爱,远大于林凯。她说林凯是男孩子,所以只接送我上下学。她说小姑娘要漂漂亮亮才可爱,所以总是给我买最流行的裙子。她知道我爱看书又舍不得花钱,便悄悄买了新书放进书柜。她教导我要自尊自爱,会在初潮来临时祝贺我长大。我上高中时,她捧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地哭了半夜,因为林凯辍学了,高中便不再读书。
她说,要我好好念书做个有出息的人。她说,我要向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黑暗里。她说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未来一定美得不可方物。我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拼了命的学习,拼了命的努力。
她把我教成了一个正常女孩的模样――我最渴望变成的样子。
我失去过一切,所以必须更珍惜现在。
即便林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让我一度掉下地狱。
他掐着我的脖子,撕烂我的衣服,说要毁了我。他眼里燃烧着火焰,牙齿吱吱作响。他害怕又激动,他一剑撕裂我的身体。
被他一拳打晕的时候,下身的痛感就消失了。我想起一本书上说,大多数男人以为征服女人要从身体出发,以身体结束。这么想来,毁灭也是如此。
林凯以为侮辱了我的身体,就能毁掉我。他以为他会令我忌惮、害怕。
他真傻。
3.
我不是斯德哥尔摩患者,因为我一直恨林凯。
我恨他毁掉我和姑妈原本的生活轨迹,恨他自以为是地想要毁掉我,却随手毁了姑妈寄存的希望。
我的确因此痛苦不堪,却不是来源于身体――姑妈曾期望我变得美好优秀,现在,我被人拦在了半路。
我告诉了姑妈。我想林凯该受到惩罚,他该死。
我看着她姑妈浑身发抖,抬手给了林凯一耳光,看着她疯狂地撕扯林凯的衣服。哭着骂着,不知休止。
林凯扯着嘴巴笑,那笑容恶心至极。他说,林旋抢了别人的东西,自当用等价的来换。
我看着林凯被揍,心里恶狠狠地全是报复的快感。
可姑妈捂着脸哭得几近晕厥,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要消失一样。
我突然就害怕了,心脏撕扯着疼起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那么痛苦,所以我一定是错了。
我努力让自己去理解林凯。姑妈把原应属于他的爱给了我,我自然是拿了别人的东西。我从未想还回去,那么被他拿走些什么,应当也是合情合理。
隔天我想去安慰姑妈,告诉她,我会忘记。打开门发现她拉着林凯在我屋外。她的眼睛肿成核桃大小,扑通跪下恳求我,求我看在多年的情份上原谅他。
姑妈,你真傻。让你快乐,永远是我人生的不二法则。
你虽爱我更多,但林凯毕竟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会让你因他痛苦?
你那么爱我。我不过抹去一段回忆,又有何妨?
4.
这个惺惺作态的女警官又开始了自以为感动的说教。
我有些厌烦。
这小小的病房,满是让人讨厌的白色。对着这晃眼的白色,我突然有些恍惚。
很久前,我就发现自己会在某一刻灵肉分离。比如在林凯的次次折磨中,当身体痛觉达到某点时,灵魂便抽离出来,在上空静默地注视着癫狂的他们。
我爱极了这种静默的旁观者角色。
但姑妈的砸门尖叫声总会叫醒我。然后,就习惯了这种循环。
幸运的是,林凯从不动手打姑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从外面带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回来。我从不碰,但姑妈爱吃,所以也算得一件好事。
“旋旋,璇璇。”
思维被拉回,我扭头看着她。
她沉默了几秒,解开制服的第一个扣子,深呼一口气,从身后拿出一份文件。
“鉴定报告出来了……轻伤二级……DNA鉴定也在上面……”
我低头看着纸上“处女膜陈旧性撕裂”、“体液DNA比对结果”。
“强奸罪是公诉罪,证据确凿了……”
我突然感到难堪……那些学术的、冷冰冰的词语,像是刻在纸上,一笔一划的说着我的耻辱。尤其此刻,它们从一个干净明媚的女孩手中递给我。
我没忍住,哭了起来。
对不起,姑妈。我没法帮你保住林凯了。
但你一定会没事的。
5.
我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姑妈。
她脸色蜡黄,神态暗淡,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我想冲上去抱抱她,可她的目光停留在某处,从未看我一眼。
她一定是生气了!她一定是气我没有按她的安排做。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骤然慌乱起来。我得告诉她,体检报告出来了,证据确凿,我必须用林凯换她平安。只有林凯会被判刑的。我会替林凯好好孝顺她。
我张大嘴想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她却再没回头看我一眼。
林凯出来了。
姑妈哭着叫“凯凯,我儿受苦了。”
我看她声嘶力竭,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我不该让她哭的,为什么没有人去安慰她?为什么连个纸巾都不递给她?他们怎么这么残忍?
她终于从我面前路过。我哑着嗓子伸手想去碰她。
她突然站定,扭头看我。
“我真后悔领你回来。”
她眼里弥漫血色的黑暗,一如那天。
6.
姑妈把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和林凯都被判了刑。
我独自回了家。
警官说要我定期接受心理辅导,我佯装答应了。
回家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淡淡落了一层灰。
我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卷起袖子,煮了姑妈爱的皮蛋瘦肉粥。
我得吃饱,得好好活着。
等姑妈出来,她的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