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城子》说开去

苏轼有两首《江城子》向来为人所称道。一首是《江城子•密州出猎》,一首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前一首,写他无惧岁月,“聊发少年狂”,尚有建功立业、为国效力的雄心。后一首,写他想念逝去的发妻,字里行间,满溢深情。前者豪放,后者婉约,均作于为官密州之时。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他杭州通判任满,自请调任密州。于第二年的正月写下“记梦”一词,又于同年十月写下“密州出猎”一词。

虽然创作时间有先后,但我还是想从“密州出猎”说起。刚好,他任密州知州满一年,

也许是刚入冬的天气还不错,而这一年来,他的努力也颇有成效:那个经济萧条、文化落后的穷乡僻壤,那个他刚来时“蝗旱相仍”,以至“岁比不登”;“盗贼渐炽”“狱讼充斥”的密州,如今已呈现出富足稳定的局面。他本就是在祭谢求雨成功的归途中、与随行人员会猎,之后写下的这首词。

不错的天气,大有可为的政绩,唤醒了他身上的少年意气。他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所以是“老夫”,是因为此时的苏轼已近不惑之年。岁月在大部分时候让人神伤,流逝的时间带走了太多的东西。但是人生得意的时候,它偶尔也会暂时退居幕后。

此时此刻的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一些残酷的现实,只管兴高采烈地戴锦帽、着貂裘,肩落苍鹰,手牵黄犬,风风火火地“为报倾城随太守,千骑卷平冈”。他的快乐,惊动了整个密州大地。他甚至自比孙权,要“亲射虎”。

这个时候,来点酒,便是锦上添花。“酒酣胸胆尚开张”,他越发觉得“鬓微霜,又何妨”。或许我不该说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现实。他一直都记得,只是觉得不重要。人在逆境中如果能够克服困难,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也会受到极大的鼓舞。就像身处黑暗中的人,看到一线光亮,便觉得有了希望,那么眼下的一切不利处境也都不重要了。

因此,他想更进一步。“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节”是“兵符”,“云中”是地名。历史上说,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抗击匈奴有功,却因报功不实而获罪削职。冯唐劝谏,文帝纳谏,于是派冯唐“持节云中”,赦免魏尚,令其仍做云中太守。

他在委婉地向朝廷发问:何时重新启用他?如果他能得到重用,一定“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太高兴了,简直有点自信心爆棚。他觉得如果朝廷用他,并且能够让他带兵打仗,他一定能够赶走西夏军队,护一境安宁,卫国家太平。

我想,也许不必狭隘地局限于他想带兵打仗。他说的,其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为世所用,为国效力,为苍生谋福,最大化的实现个体的人生价值。

任密州知州一年,局面大有改观。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现实尽管满目疮痍,但是可以改变的。岁月不足忧,困难不足惧,一切大有可为。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初入汴京、参加科举,相信未来可以大展拳脚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然而,同年年初所作的“记梦”一词却是迥然不同的风格。

这一年,恰好也是王弗离开的第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时间总是这样,当我们身处其中时,并不能感觉到它的流逝,往往在那一回首,惊觉一切都是一瞬间,而这一瞬间竟又是那样的漫长。原来她已经走了十年了。“十年踪迹十年心”,这十年来,生与死相隔,生者与死者两不相知。

他应该很想她吧。“不思量,自难忘。”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它可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渴望;可以是“恨君不似江楼月…恨君却似江楼月”的矛盾纠结;也可以是“不思量,自难忘”的习惯和本能。因为从来没有忘记,所以也无需想起。想念刻进了骨子里,流躺在血液中,无需刻意思量,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每一次呼吸都是思念。

如果你思念的那个人,尚且生活在尘世间,哪怕不在一处,不能相见,只要他安然,也是一种安慰。但是生死相隔的界限是无法跨越的,不要说“千里孤坟”,哪怕“孤坟”近在咫尺,也是“无处话凄凉”。

于是他退一万步,陷入了假想。“纵使相逢应不识”。他用的是“纵使”,不是“假使”,不是“如果”,这些词后面可以接一万种可能,而“纵使”一出口,就是否定:你应该认不得我了。因为“尘满面,鬓如霜”。生活的故事都写在容颜里。岁月使人老,那是自然法则,生活的高低起伏,却会加速人的衰老。柳永感慨“为伊消得人憔悴”,杜甫悲叹“艰难苦恨繁霜鬓”,皆是此证。

这十年来,他经历了什么呢?

先是情深意笃的发妻离世,尽管他之后再娶,并且王闰之的温柔沉静、贤良淑德不亚于王弗。但就像初恋是永难忘怀的一样,少年夫妻也是无可替代的,他心里永远有一个角落是留给她的,而她却永远不在了。这是情感上的失意。

后来,王安石变法,他与他政见不和,于是自请外调。先是杭州通判,接着是密州知州。从胜似天堂的钱塘到了穷乡僻壤的密州,也许是存了磨练心志、有所作为的心思,但“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之破财萧条落后混乱的景象,以及“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之穷困潦倒的生活,哪怕他天性乐观豁达,那一刻,心灵上也要颇受打击。这是仕途上的和生活上的失意。

人生失意的时候,最想念的是那个令自己心安的人。对苏轼来说,能够在生活上照顾他、精神上安慰他、人情世故上指点他的人,应该还是王弗吧。

然而这个人永远的离去了。

知道终此一生,知道在此生此世的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再没有相见的可能,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于是,他把这尘世永无法实现的内心渴望,诉诸梦境。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回到了久别的遥远的故乡,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发妻,她独坐“小轩窗”前,“正梳妆”。

爱都藏在细节里。多年后贺铸在一个雨夜想起相濡以沫的妻子时,脑海里回想的是“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细节;林觉民在临上战场的前夕,回忆的是与妻子小窗梅影、牵手低语的情景;而她“轩窗梳妆”的生活写照,是留在他心底永难忘怀的记忆,因而才会在梦境中重现。也许他想的是,一切若还和从前一样,该多好啊!

久别重逢,原本是有万语千言要说的。然而感情是很奇妙的东西。至大的乐和至深的悲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泪流满面。柳永和心爱的人相别于都门,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而他和她重逢于梦中,亦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但梦是会醒的,醒来以后,依然是那个冰冷残酷的现实。他下的词很重——年年肠断。“年年”是他此生的永远,“肠断”是他痛苦的极限。失去她的伤,是此生永无法愈合的了。

同一个词牌,同一年所作,风格却全然不同。这与心境有关,而心境又与现实遭际有关。无论如何,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丰富的苏轼。如果说“密州出猎”里他,是一个热血男子汉,那么“记梦”里的他则是一个柔情男儿郎。

而文学史上为人们所熟知的苏轼,是一个有着无可比拟之天才和可爱诙谐之性格的大文豪。我们应该都羡慕他诗词书画样样精通,佩服他无论何时都坚守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以及他面对坎坷多难的人生“呵呵”一笑的豁达,更曾经在他留下的诗词文中受到鼓舞或者有所感悟。

那么,我相信,我们同样也会喜欢这一个有着少年意气和婉约深情的苏轼。这一份少年意气和婉约深情为我们熟悉的苏轼更添一份血肉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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