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完了梵高写给弟弟的书信集《亲爱的提奥》,心里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张爱玲说,我们总是先看见关于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关于梵高,有太多他的二手描述:孤独,疯狂,患有精神疾病,不为世人理解等等,这些抽象的标签没有血肉,只是概念的堆叠,塑造了一个伟大却又不近人情的虚幻形象。以至于当我看见梵高的书信时,着实有些意外。
他的画有着浓艳奔放的色彩,带给人直观的视觉震撼。相比起来,梵高的文字倒是显得相当优美克制,虽然情感充沛,却不乏理性。即使在他生命后期最为狂热的几年里,他写给提奥的信也是文质彬彬的。光看信,绝不能联想到这个梵高,就是割了自己耳朵的那个梵高。而那个活生生的,由真实血肉组成的梵高,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麻烦。他的人生可一点也不讨喜。
越走进他的人生,就越让人难过:梵高就像一座渴望与陆地相连的孤岛,尽管他在不断的表达他自己,可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却如同四周汹涌的海水,使他与大陆深深隔绝。
他写给提奥的信里总是在说他自己的事,他的想法,他的感受:看见的风景,他毫不吝啬地用大段大段的修辞去描绘;喜欢的书,他能滔滔不绝写上好几页感想;新认识的朋友,马上提笔兴冲冲地倾诉自己的兴奋和喜悦;对绘画事业的任何思考和工作,他也完全事无巨细地和弟弟分享着。提奥可真是个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弟弟啊,即使这个哥哥想法天马行空,自己一贫如洗却还对他指手画脚,妄想让他放弃工作也成为一个画家,令他恼怒不已。可他还是不放弃他,陪伴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梵高黯淡的一生中,提奥就像上帝垂怜他,给他开的金手指。可即便是这样的好弟弟,也无法忍受和梵高一起生活。提奥曾和梵高在巴黎生活了两年,这是对他忍耐力的极大考验,梵高的古怪着装,不合时宜的举止,时时在挑战着提奥的底线,像梵高身边任何一个曾短暂停留最后却不欢而散的朋友一样,提奥在自己哥哥身上也许深深感受到了梵高总是让人逃离的原因。
梵高能把人逼疯。
他曾爱恋一个姑娘,可他固执又激烈的爱,最后让姑娘和他的父母都避之若浼。他当过牧师,对工作付出了满腔热情,可教会却没有留用他。他如此看重和高更的友情,没想到却在和高更的激烈争吵后割了自己耳朵,最后进了精神病院,高更也与他分道扬镳。梵高的热情就像一团火,不管不顾,横冲直撞,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结果也可想而知。
从前看了些关于梵高生平的二手资料,我在心里往往为他鸣不平,感慨世人没有眼光,太过市侩,不懂得体恤理解一个艺术家的心灵。可真的走近了梵高,公允地说,梵高那充满悲剧的一生,似乎怪不了任何人,易地而处,谁也不能做的比他当时的身边人更好。因为梵高实在是个太难相处的人了。一个成熟的人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会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分寸感,和他人保持着一定界限,也会在失败的交际中寻找、归纳原因,避免下次犯错。梵高没有。他就像个天真又懵懂的孩童,他向世界敞开心扉,便渴望得到同样的回报,如果不能,他就困惑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顶撞,直至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梵高从不吸取教训,他热烈的对所有人,一次又一次,不管会不会造成他人的困扰。
梵高的热情是与生俱来的,他的热情是强烈自我意识的驱使,可同时,他又是极其坦荡和无私的。这使他显得非常天真,却又很不知趣。
在阿尔勒的时候,他热切地邀请高更与他同住,从高更答应来到还没来的日子里,梵高写给提奥的每一封信里都提到了高更。他没有钱,却计划着为高更的到来添置更多的家具,因此,他就只能向提奥更频繁的要钱。而高更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和梵高同住的打算,写信给他只是试探性的请他做个中间人联系提奥,商量卖画的事宜。最后答应梵高会来阿尔勒和他同住,更像是盛情难却,拗不过梵高热情的勉强之举。果然,梵高和高更同住的甜蜜期过了之后,就像曾和他亲密过的任何一个朋友一样,高更也与他有着越来越多的分歧,最后拂袖而去,这对梵高的打击是巨大的。
我越是多了解一点梵高,就越是觉得心痛。因为根本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怪责的人,来为他糟糕的人生负责。他的原生家庭虽不富裕,却也从小让他衣食无忧,他的父母为人善良,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包容他。他还有那么多对他慷慨仁慈的亲戚,更别说还有个天使弟弟提奥了。也许有人会说,他尝到了那么多世间冷暖,这些苦在最后还是有了丰厚的回报。可这么说对梵高是不公平的,他根本没有享受到出名的滋味和后世疯狂的追捧,相反,在世时的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啊!何况,以在世的孤苦做代价来换取身后名也不是一个可以必然成立的选择,梵高的画在死后有这么戏剧性的结果,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对,命运!一切就是命运。以梵高的敏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遭人喜欢,他明白自己性情古怪,举止与人不同,周围人都躲避害怕他。可他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他自己内心的那团火。那团火让他画出了举世无双的画作,也让他尝尽了苦头。最后他举枪自杀,死在了那团火之下。
是什么让梵高变成了梵高?我不知道。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何以成为他自己,我们也许可以试着归纳出很多看似客观的原因,家庭的,个人的,社会的。但归根结底,也许还是命运吧。人怎么能抗拒成为他自己呢?人的最终命运不过是走向了他自己啊。命运是整体,人不能在自己的命运中挑挑拣拣,只选那宜人的,讨人喜欢的部分。就像梵高的生命与他的画作浑然一体,他信中的“我我我”就是画作中明艳怒号的色彩,充盈的个人意识体现在画中就是无法被模仿替代的独特性。
在真实的生活中,梵高让人受不了,可在永恒的艺术中,他是无上的瑰宝。我无比理解时人和梵高相处的抓狂感,也由衷地赞叹他那杰出的画作。可这两种感受的结合却令我对那不可抗拒的命运生出了一股悲哀之感:如果人们从那些画作中感受到了那团火,为什么当那人真实的存在时,却不去亲近他呢?
因为艺术是美的,而生活在世间的真却形态不堪吗?我无言以对,我想这是真的。那便是答案了。隔岸观火也许很美,在火中的人感受却截然不同,人性便是如此。我突然想到那些没有优美的文笔去表达自我,也无过人的才华征服世人的人,他们心中的那团火,又该如何被人看到呢?梵高说,我的心中有团火,可路过的人却只看到了烟。如果我们看不见别人心中的火,又怎么能理解那被火烧灼的痛苦呢?
神使梵高降临世间,又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带走了他。那些被梵高的画作深刻触动的心灵,和真实的梵高相处时,可会看见他心中的火?我有点悲观。梵高只有一个,可世上一定有无数团被困住的火无法被看到,我只愿人们路过那一缕缕烟时,能稍稍驻一驻足,这便是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