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加缪

我曾经盼望另外一种生活,在我没有入狱之前。

我一直觉得日子很长,总是夏夜,水果成熟,总是空气炙热湿润。过起来拖拖拉拉,年复一年,最后混淆成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

我已经不记得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养老院的院长让我回去吊丧。我没有哭,也没有难过,安静的送走了她,当然也没有开棺看她一面,只是单纯的觉得,人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真正悔恨过。我总是为将要来到的事,为今天或明天的事忙忙碌碌,劳心操神。但是,在我目前的处境下,我不能以这种口吻和任何人说话。


因为,我正坐在被告席上,听着法官对我的灵魂进行宣判。


就在两三个月前,也就是我母亲去世后,我和邻居出去玩,还有我的女朋友,我是想和她结婚的。我的邻居和一个女人同居,他发现她骗他的钱包养别的人,于是对她打骂报复。还请我作证,当然我没有拒绝。事后他常常来向我倒苦水。另一个邻居是个老头,养了一只狗,我常常听见他拖着那条狗出去遛,狗喘着,人也喘着。我平常上班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一天一天没完没了的忙着。


有时候,我感觉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无依无靠。一切和我无关。可是,我又确确实实在这里生活着。


于是我决定出去放松一下,我在海滩上遇见了我朋友报复那女人找来的同伙,都有五六个人,马松和雷蒙带了枪,我一点也不怕。对面是几个人高马大的阿拉伯人。我们没有打起来,各自回去了。可在吃完中饭的时候,我去附近游泳,又遇见了那个人。他拿着刀对着我,向我扑了过来。我身上有雷蒙的手枪,扣动了扳机补了四枪,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他们总是反反复复让我回忆那天的事情,可是我不愿意。我还有位律师,他说有把握让我胜诉,但是让我在法庭上一句话都不要说。

我想,作为当事人,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审判官问我为什么对着尸体开了一枪后,补了四枪 为什么要补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是杀了人,怎么没有人问问起因呢?如果判我的罪,我承认。可为什么审判我的思想呢?就因为我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就判定为没有灵魂,没有心的刽子手。


法庭只告诉我是罪犯,我就付出代价,别人无权要求我更多的东西。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没有任何人能审判别人的灵魂。


可是法官宣布: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

因为我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原则,麻木不仁。在以此结论为根据的判决中,存在着一种可笑的不相称。判决在八点和五点宣布就很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那能不能告诉我,法兰西人民有什么名义?


我得承认,法律的机制就在于此,被处决者在精神上不能不与整个法律机制配合,而其他的人,关心的仅仅是一切是否正常运转。我一想到未来一天的早上,观众来看热闹了,看完之后呕吐一场,饭后茶余,会是什么恶毒的喜悦之情。


法官问我:是否还有话说?

我看到听众席上密密麻麻另眼相看的视线。

“没有”

随后被带离了法庭。


任何意义上来说,前一种罪行是后一种罪行的准备,它以某种方式预示着后一种罪行的发生,并使之合法化。这是这几个月以来,我为数不多的清醒的认知。


神父告诉我:正因为我没有归属,才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爱。如果一个人足够虔诚,上帝就会宽恕一切罪孽。他会为我祈祷。

我一想到这个世界对我的爱就剩下断头机,我就不想听他讲话,不知道如果是他被判了死刑,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


我扯着嗓子向他嚷着:你连你自己是不是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


我是两手空空的,一无所有。可我对自己有把握,对我的一切都有把握,包括即将到来的死亡。我还握着这个真理。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也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我做过这,没有做过那。而以后呢?似乎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分钟。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为什么,我的过去穿越了尚未到来的明天,提前揭示了所到之处,所有向我建议的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差别的未来。可是未来不比现在实在。其他人的死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意义。既然命运选中了我,那么这些上帝的仆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尊奉的上帝,对我有什么重要。大家都是幸存者,有朝一日,都会判死刑。那么,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以法兰西的名义处决,这有什么重要?


老头和他的狗有什么区别?雷蒙的妻子和我的女朋友有什么区别?个个都有罪。今天判了死刑的是我,雷蒙有什么重要?我的女伴是不是又把她的嘴唇送向了另一个人?还有我的母亲,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


这个清醒的认知不过使我对这个世界的又恨了一层,那么它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不认识到它又是什么荒唐的可笑?


为了不让自己觉得另类,我希望处决我的那天,很多人来看热闹,他们向我发出仇恨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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