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夏天(二)

        到了她家的正门。同样是象征性的一道门,只是那根铁棍锈得没那么厉害。门口有一个铁皮门牌,上面模模糊糊地铸着她家的门牌号。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标志。望进去依然和后门差不多的情景,到处是膝盖般高的野草,你不敢相信中国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要下车去开门,但她坚持她来开门。她抱着沐宝下去开门,一只手动作麻利地打开了铁棍尽头的那把大锁。指挥我把车开进去,又锁好大门,回到车上坐下。

        “不要抱什么期望。”她对我说,“我们家就是差不多这样,几乎没人打理,和荒地一样。”“你们种了些什么吗?”我问。“什么也没种。”她回答,“以前这里的人种了一些林木,我们养了几头牛,你等会就看见了,由它们在农田里跑。”“那样好,放养。”我说。

        “是没有什么办法,我带着两个孩子根本没有时间照料牛。森汉,他能干一点小活,但不能指望他。你看到他就明白了。”她语带嘲讽地说。她说话的节奏明显比以前快了,句子也短促、果断。

        我们在荒草蔓生的小路上缓缓走着,路上果然遇到了两三头牛,牛站在路当中,它只是呆呆的看我们经过。空气闷热凝滞,风停了,天空中堆满大块的,墨蓝色的云,预示着另一场雨要来了。在高大而阴绿的林木下面,我看到了一所简易房,那是一种模样像只集装箱的铁皮屋。它比我经过的这一带所有的民房农屋都更破旧、凋敝。屋子门口种着两棵茂密的橡树,它们倒比房子显得高大挺拨得多,浓密的阴影像是给这光秃秃的屋子搭了一道暗色的门廊。我从余光中察觉到她在观察我的反应,而我只能仰望其中一棵橡树的茂密树冠,因为此时打量那栋污秽、象征着贫瘠的铁皮房就如同欣赏某个人的伤口一样,是种罪孽。

        我在房子里坐下来一会儿了,她一直一手抱着沐宝忙来忙去,泡茶,端上来一杯姜汁饼干,还洗了一些葡萄,放在一个塑料筐里。在她来回走动的时候,林雪始终紧跟在她旁边。有几次,她低声训斥她,让她走开点,“妈妈会把你碰倒的!”她显得有点儿烦乱。我提出帮她做点什么,但被她断然拒绝了。我注意到她的嗓音也走些变了,语气里透出不耐和嘲讽。

        自从进了屋里,沐宝就一直在哭。她告诉我沐宝只是饿了。但当我告诉她不要忙了,先去为孩子时,她又固执地拒绝了。我试图把林雪喊过来陪她玩一会儿,但这小女孩对我不予理睬。我只能坐在那儿等着,因为自己的到来而造成的混乱不安。有一会儿,我望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已经乱了,抱着孩子的样子像是挾着一个重重的包袱,腰身奇怪地扭着,裙子的领口被沐宝的小手抓得歪歪扭扭,内衣的肩带露在外面,而她似乎也懒得整理。我想到也许她刚刚因为接我久别重逢给我们涂上了一层兴奋的光彩,现在这光彩暗淡了。我大概显得很木然,她尽管努力打起精神,却难以掩饰日常的倦态。

        终于,她把一块厚厚的奶酪面包端到我面前,它外皮金黄,里面却晶莹透明。沐宝仍然在哭,他在这哭声中大声对我说:“你一定要尝尝,我自己做的。”

      “你都会做这个了!”我也大声说,说完也许觉得没必要这么大喊大叫。“我是个农妇,”她笑着对我强调“你别忘了,我现在是个农妇!得省钱,很多东西得自己来。”

        她脸上有层薄薄的汗水,额发都湿了。“我要去喂沐宝了。”她说,然后她抱着沐宝走进左边那个隔间房里去了。我猜想那是一间卧室,尽管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我想到她没有带我参观一下她的家,但似乎也不需要,坐在这儿,屋里的一切就一览无余了——右前方的厨房和挨厨房的餐桌,还有我现在坐着的三人沙发,以及她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旁边另一个关着门的房间……我发现它还是有窗户的,空调、风扇我想应该已经开到了最大档,但屋内依然潮热难耐,似乎我走进来,我的衣服就一直湿着。我想坐在外面的大树底下,也许会凉快得多。

      我突然想起她做得面包,就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块,它干干的、咸咸的,细细嚼下去,才慢慢嚼出坚实、充沛的奶香。我猜想她是在给孩子哺乳,否则她不需要走到那个房间里去,这多少让我有点不自在。我注意到有一首歌从某处出来,发现歌声是从冰箱顶上的一台小音箱里传来的,音箱旁边放着一台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国产机,我把歌声稍微调大了点,回到原来的地方坐着。过了许久,我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窗外那条荒芜的小路上。我吓了一跳,想去叫她,但立即觉得不合适。我只能看着这个幽灵般的男人沿着这条路走过来,一直走进屋子里。当他推开门的时候,我也站了起来,有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他愣在原地,我们互相看着。我觉得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异样东西,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打量我,他的眼神仿佛是空茫的,又像是因为惊愕而失了神。突然,他缓缓张开嘴笑了起来。

      “你好。”我和他打招呼,猜想他是她的丈夫吧。他还是咧着嘴笑着,没有回答,他的衣着还算整齐干净,但整个人却感觉是邋里邋遢、歪歪扭扭的。我又说了一遍“你好”。他总算是停住不笑了,但他只是继续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候。

        “你在这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是的,我是在等着……其实,我是来看望……”我回答得小心翼翼,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所以,你在这儿!这很好……”他径直走到冰箱那儿去,打开冰箱门,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拿出了一瓶可口可乐。他打开可口可乐,喝了一大口,仍然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站在那里。突然,他高声喊,“林云,林云……”她从房间里出来了,大概是他的喊声把她吸引出来的。我注意到她没有抱沐宝,林雪依然尾巴一样紧跟在她后面。突然,他一把把林雪高兴地抱了起来举过头顶,林雪一点也不抗拒,微笑俯视着举起她的男人。我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

      他们总算安静了下来,她立即把孩子从他手里接过来。我注意到她换了衣服,那条连衣裙变成了一件条纹T恤衬衫和宽大的牛仔短裤。“总算把沐宝哄睡了。”她看着我,露出疲惫而带歉意的笑。我说:“太好了。你可以歇会儿了。”“是啊,是啊,总算能坐在这儿陪你说说话了。”“你真不必操心我。”我此刻已经后悔来打扰她。她看起来那么累,力不从心。

        那个男人坐在我们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继续喝可乐。但不时停下来赤裸裸地打量着我们。她看看他,对我说:“森汉先生,我老公。”“已经认识了。”我说。“你真有意思。”她说,“已经认识了,你们相互介绍了吗?”我又听出她口吻里那种冷峭的嘲讽。“我们刚刚打过招呼。”我只好说。“森汉小时候得过一场病,智力有点儿问题,你看出来了吧?”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吗?这……并不明显啊。”我不得不装作有点惊讶地说。“还好,不影响干活儿。我们说话他都能听明白。”“那就好。”“森汉,”她转向他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的读书时候最好的朋友。”“好朋友,你来这儿很好,请坐!”森汉看着我,很有礼貌地说。她看着我,笑了。我也笑了。因为我本来就坐在那儿。“谢谢,我本来就是来看望你们的。”我对森汉说。她去厨房又端了两片面包,还有几片薄薄的、上面的猪油凝结成块的冷培根。他把冷培根全部夹进面包里,开始吃起来。林雪已经开始抓了饼干吃,“你为什么不吃?”她突然问我。“我刚才已经吃了一片,你不在的时候,真好吃,尤其后味特别香浓。”“真的,你喜欢吃的话,等下走了带多两块回去吃”她说着,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她又去添了热水。

      “妈妈,我想要牛奶。”林雪说。她转回厨房去倒了牛奶。“咖啡好了吗?”森汉先生嚷着问。我发现他说话时也直直地看着我,这大概是他打量陌生人的方式,但让我感觉不舒服。她又跑到厨房,端了一杯咖啡给他。等她终于坐下来,她笑着对我说:“无论如何,先把他喂饱。”我想,“他”指的是森汉先生。“你太忙了,你一直在忙。”我说,想帮她,但知道什么也帮不了。“是啊,每天就是这么忙来忙去,孩子的事也忙不完,家务事好像怎么也做不完,农田的事也操心不了。”她说,淡然一笑。“你呢?你也很忙?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是很忙,但和你不一样的忙,就是每天为生活赚钱奔波,没完没了。”“有为青年!”她开玩笑地说。“算了,只是想站住脚而已。”“我以前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出息,你和别人不一样。”她笑着我说。“没什么不一样,我是个很平庸的人。每个人有每个人谋生的方法,像我这种人没有别的本领,就是不断吃苦,这没什么可不起。”“你才不是什么平庸的人。”她坚决地说。她的语气让我觉得最好不要反驳她。她接着问:“我不懂你的生活,但是很多人都是飘来飘去的,你将来还会去别的城市吗?”我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森汉先生大声说:“好!干得好!”“他吃饱了,不用管他。”她说。但我因此忘了要说什么。

      未完待续……

你可能感兴趣的:(梦中的夏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