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媠媠

这个辞旧迎新的春节,一场告别不期而至,缠绵病榻一个多月后,媠媠在农历12月28日不幸病逝,享年72岁。

媠媠是我们益阳地区对父母的姐姐的称谓,大概就相当于北方的大姨吧。这些天,媠媠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这个世界依然美丽,或者说比以往更美了。夜晚流光溢彩,白天美景烁烁,这些,媠媠都无法目睹了。过年团圆,孙女出嫁,她也无法在场了,她被埋在了上一个年度的冬天里。

最后一面

农历12月28日上午,我们去人民医院看媠媠和阿姨。(在这里,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妈三姐妹先后在这里住院,我妈虚惊一场,心脏造影结果尚好,阿姨鼻血管破裂,在大年三十那天出院,目前处于康复中。只有媠媠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天,我们先看了阿姨,再看媠媠,只见媠媠的床边围了一圈白衣服的医生护士,妈妈问:这是在会诊吗?表哥神情凝重地说:正在抢救。一会儿,主治医生找表哥们商量,说现在已经是临终时刻,病人撑不过今天上午了,是不是要送回家里。因为老家有习俗,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应在自己家中。所以,表哥们叫了救护车,送媠媠回家。弥留之际的媠媠,脸色苍白,正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急促呼吸,眼神无法聚焦,似乎认不出周围的亲人。妈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如医生所预测的,刚撑着回到熟悉的家中片刻,媠媠就撒手而去了。邻居好友们也未曾想到,一个多月前她病离家住院的那次离别就是永别。

最后一次谈话

元旦假期,在人民医院ICU的一次谈话,是媠媠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时,我妈轻度中风、心痛,入院治疗,我回了老家。媠媠因为半夜突发心梗,后送入ICU治疗。ICU病房只有下午四点能探视,半小时,仅能进去两位家属。媠媠形容枯槁,插着呼吸管,神智尚清醒。大表哥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点粥水,有时从嘴里溢出来一点,流到了脖子那,我拿着纸巾帮媠媠轻轻抹了抹。媠媠说感觉还粘,我又擦了擦,媠媠脖子上贴着胶布,可能还有管子之类的,我不敢用力。

吃好了,媠媠握住我的手,聊了会天。她说起,大小便控制不了,每次都劳烦护士清理。她觉得很过意不去,每次都向护士道歉,对不起啊,你们刚擦完,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媠媠对每一个来探视的亲人都说起这一点,大概是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无奈,要劳烦别人的愧疚。

这幅病躯,曾被节俭勤劳的灵魂驱使着,强捺住病痛,操持着里里外外的事。而今,累坏了的身体再也不听使唤了。怎么自立的灵魂,怎么善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心灵,怎么厉行节俭,要给老伴和子孙留下积蓄的思想,都输给了被亏待的身体。

媠媠的手柔软而温暖,依然传递着对亲人的最初的爱。

最初的爱

我外婆38岁多就过世了,妈妈生我的时候,没有外婆来伺候她坐月子,是媠媠作为长姐担当了这一任务。听妈妈说,那时,媠媠村上刚刚包产到户,时节又正是插田的关键时刻。媠媠只能丢下丢不开的农活,到我们家来照顾产妇和新生儿。

媠媠的那双手,在我来到这世上最初始的那一段时间,抱过我,摇过我,为我洗过尿片。媠媠也一定为我哄唱过摇篮曲。那温暖的触感、温柔的笑靥、温和的声音,给了我生命起始阶段最初的爱。

最近的远方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并不了解什么是旅游。到了假期,最大的乐趣是去亲戚家玩。亲戚家就是我们的远方,这是另一个村子、另一种地形、另一帮小伙伴、另一番菜肴的香味。

我常去媠媠和阿姨家,阿姨家在河道边,河水清澈。媠媠家是从主干道上一条小路拐进去,经过一条两边林立着房屋的路,然后右转到两边是田野的路,最后经过一个池塘,爬上一小段坡,就到了。屋后是山,有桔树。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骑自行车带弟弟去媠媠家,技术不好,摔到田里,把弟弟的嘴唇磕破了,记得当时还让弟弟承诺不要告诉妈妈。到了媠媠家,媠媠急忙细心地处理了伤口,叮嘱我们以后要小心。

媠媠家有一个很大很深的火箱,并不是现在流行的电火箱,里面是要放炭火的。冬天,那有很深的暖意,简直想缩在里面睡觉,似乎弟弟就是这么做的。媠媠喜欢做藕丸子,甜甜糯糯,很好吃。

这就是童年的远方,有一段小小的旅程(自行车、摩托或者班车),热情好客的当地人(亲戚),精心烹制的美味,宾至如归的住宿,给了我们在正常的生活轨道外偏离一点点的美妙体验。

柑橘的滋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媠媠家在当地承包了一个桔园。童年玩伴兼现在的闺蜜说:你媠媠家的桔子是最好吃的桔子,为什么现在的桔子吃起来都不是那个味道了?当然不是啦,因为那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珍贵的馈赠;是在我们的童年,是美味的启蒙;那是记忆深处的甜蜜。

媠媠每年给我们很多桔子,这些桔子更是让媠媠和媠父送出了家里两个大学生。那是8、90年代的大学生。考上很难,送出来也很难。

之前我只是听说很难,并没有特别深刻的体会。元旦我在人民医院陪我妈,听我妈和一个阿姨聊天。这位阿姨送养子上了大学,亲生女儿却没上完高中。阿姨说,女儿其实也是很会读书的,考上了一中,没读多久就自己回来了,因为学校催缴生活费,家里无力承担,为了不让家人为难,为了哥哥能顺利完成学业,她自己放弃了。

幸亏有桔园,媠父和媠媠凭着额外的劳作获得了多一点的收入,供养了两位表哥上大学。但媠媠也在经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中透支了体力,为老年的病痛埋下了祸根。柑橘的滋味是甘甜的,汗水却是咸苦的。

猜一猜 媠媠的积蓄

正是省吃俭用,克己待人,在有限的收入里抠出了孩子的学费和生活的用度。媠媠在长年贫苦的岁月里,养成了勤劳节俭的生活习性。即使物质丰富了,生活富裕了,子女都自立且孝顺,媠媠还是保持着她一贯的勤俭。即使亲人和朋友直言相劝,希望她不要再那么操劳和节约,也无济于事。媠媠家到镇上,我估摸着有4、5里路,她从不坐车,都是走路。她的好朋友说,就是一挪一挪地拖着回家,她也不肯花那份车费。春天她去山里采野茶叶,秋天她做山枣皮,一年四季捡柴火,没有一刻闲下来。茶叶和山枣皮都可以卖出去贴补家用,再加上逢年过节表哥们孝敬的心意,媠媠有了些存款。

谁也不知道媠媠存下了多少钱,妈妈说,应该是少则两三万,多则四五万吧。这个谜底在媠媠过世后才揭开。

前几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猜媠媠有多少积蓄。我说猜不出来。妈妈说,有十二万多呢,差不多十三万了,都没有想到有这么多。是啊,媠媠没有工资,也没有外出讨生活。就是在屋前屋后忙里忙外,谁曾想竟然存下了十几万。

这些钱来之不易啊。媠媠心脏不好,8年前就上了起博器。听三表嫂说,好几次,媠媠去山里摘茶叶,都是由她搀扶着才能回来的。这次,媠媠已经感到了身体极度不适,想强撑着等做完山枣皮再去住院。

留下的山枣皮

山枣是一种野生的酸酸的枣,与红薯的甜味混合,就做成了甜甜酸酸的山枣皮,是老家的一种特产,天然健康。做山枣皮的第一套工序是捡山枣,听说媠媠今年捡的山枣肉就有一百多斤,已经做掉了一部分,山枣皮放在柜子里,像码城墙一样,很多。(“码城墙”我想应该是老家的俚语吧,媠媠就会说很多这样的带有乡土气息的俚语以及本地的谚语。妈妈因为读了师范,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乡土,语言也少了一些泥土的气息,媠媠更贴近乡土的经验和智慧。)

媠媠之前还给我妈打电话,说特意给她做了些没有放糖的,因为我妈是糖尿病。每一年,媠媠也会给我一些山枣皮。

丧礼结束那天是大年三十,过完年我就离开了湖南。妈妈告诉我,后来,每家都分了一些山枣皮,媠媠的柜子里,早就分好了,一包一包,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大妹家的“、”给春香家的“……

最后和唯一的一次奢侈 却挽留不住生命

从半夜心梗发作,到送医,再从中医院转到人民医院,中间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抢救时间。医生对表哥说,很有可能治不好,带病人回家吧。表哥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即使希望渺茫。媠媠过世后,表哥还说:就是因为在医院没能吃下东西,如果吃得下一些,肯定不至于走得这么快的。

媠媠在ICU住了十多天,肾脏透析也做了几次。后来ICU的医生说,在这不见大的好转,看肾病科医生肯不肯接治吧,后来就转到了肾病的普通病房。媠媠以为转到普通病房,就是会逐渐康复的信号,对阿姨家的表姐说,明年再也不这样拼命干活了。哪知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花了十几万,拖延了死亡的进程。虽然,这样留下了更多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却也多承受了这几十天病痛的残酷折磨。没有人能100%正确预测结局,即使有,也没有人敢相信,没有人愿意放弃。

这是一场生命的赌博,赌注的数额甚至大于媠媠这些年节俭下的财富,最后还是输了,而且不再有翻盘的机会。

媠媠闭上了眼睛,停住了呼吸,离开了她眷恋的这个世界。

送葬的队伍从前门出发,曲折蜿蜒走过长路,来到媠媠的坟山。回来的时候我们走的是一条捷径,才发现就是在媠媠家的后山。许是为了仪式的需要,才绕了这么一程。到达终点的这场路,媠媠走得漫长而艰辛。

生命的鲜艳和凋零

一同参加葬礼的亲人中,有个几年不见的、我们这辈最小的妹妹,18岁了,出落得十分美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8、9岁,正是媠媠出嫁的年龄,出嫁前,母亲早亡,她作为长姐承担了家庭的部分重担,出嫁后,她把最美的年华献给了自己的家庭。直到年华老去,身体衰弱,除了最后躺在病床上无法坐立的几十天,她没有一天不是在辛苦劳作、默默奉献。她就像灵前的那盏蜡烛,一直在燃烧自己,照亮家人的路途。

72年的路程,说长不长,没有达到益阳地区的平均寿命。说短也不短,赡养了老人,带大了三个儿子,抚养了孙儿孙女。到了该享福的年龄,儿子们孝顺,吃穿不愁,生病都伸手资助,再多活几年,多好!外公活到90多,女姥姥80多,男姥姥90多,明明有着长寿的基因,外婆的早逝也只是因为当时医疗技术欠发达,治不好简单的支气管炎。

如果媠媠不再那么辛勤地做山枣皮,如果她闲瑕的时候能坐下来打打牌、聊聊天、喝喝茶,如果她能改变艰苦年代的生活习性,如果她能把享受夕阳红当作自己晚年生活的主题,她一定还活在这世上。这样,每年过年回家,我们还有机会看望一下媠媠,听媠媠讲我们儿时的趣事,人生的朴素的真理,寒喧几句冷暖。可以没有媠媠亲手制作的山枣皮,可以没有媠媠养的本土鸡,可以没有媠媠种的菜,这些都可以没有,但是,怎么就没有了媠媠?

来日并不方长 只愿尘世中不能再享有的安宁能在天堂继续

青山不改, 人却不在。多年来,媠媠对我们的照拂,成年之后,我们也没有回报多少。在他乡生活,往往过年回家一次,匆匆见一面而已。所做甚少,只觉歉甚。

媠媠过世前一晚,表哥守在医院,听到她在睡梦中叫“娭毑“,连叫了四五声。“娭毑“是湘方言里的奶奶。因为母亲过世得早,奶奶大概就是那时最疼爱媠媠的人吧。就像卖火柴的小姑娘在最后的火光里看到了奶奶,媠媠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看到了自己天堂的引路人。

希望像《寻梦环游记》一样,媠媠在天堂和姥姥、外公、外婆重逢,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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