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跳出那片低矮的山脊,朝霞起初的血色也渐渐淡去。盛夏的风竟略有一丝清凉,甚至比封闭的车厢内惬意了许多。但这并非是来自肉体的感觉,却更像源于意识的感知。

      而我的身体应该横陈在铁道一侧的玉米地边,因为一片模糊的绿色贴近我的右眼,正随风摇曳。左眼前蒙着一层暗红色的幕,我不知道是阳光透过沉重的眼皮还是淤积的血液。

      也许我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清晰地记得一个暑假的午后,从午睡中醒来,我能真切的知道阳光穿过窗口,斜斜的照射着依附在东面墙壁的书架上,一株绿植的藤曼从书架顶层的玻璃瓶中倒垂下来,泛着幽幽的绿色光影。卧室的门大开着,母亲坐在沙发的一角正织着毛衣,还一边不时抬头看下电视。我想坐起来,却发现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大脑下发对身体的指令竟然盲目而无效。一阵恐惧感随之袭来,我对着母亲大声疾呼,可她依然边织着毛衣边看着电视,无动于衷。

      而此时的感觉,比往日的梦魇更加真实。

      一个人,一旦摆脱肉体的枷锁,最初可能会有一段无所适从的恐惧感,过后却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就如闲适之时我们会想象更加舒适的情形:蜷缩在蓬松洁白的云层中;如一叶在清澈的溪流中随流而下;徜徉悬浮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仰躺在海滩任潮汐的冲刷与抚摸……

      各种声音在耳边回响,或远或近,或高亢或低沉。无数声线的叠加与纠缠,我一时还无法辨识具体的内容,不免让人有些心烦意乱。思维的方式也变得与以往不同。正常情况下,我们的思路会按照一条线进行延申,即使中断分岔,也会在一个不经意的节点继续另一条线路。而此时的思维好似多维度立体的网格,多个线程都可以无序并发,每个节点又可以随机选择一个走向。只是不同的节点所呈现的影像清晰度有相当的差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最清晰的一处:女儿正酣睡在妻子的怀抱中。沿着这个节点,可以轻易的回放今天的经历。

      一声凄厉的婴儿的啼哭打破凌晨的静寂,我猛地坐起,妻子也被惊醒了,她侧起身子轻轻拍打着孩子,嘴里喃喃的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碰到她啦!”我言语中略带一丝责备。

      “没有,”妻子用嘴唇试了试女儿的额头,“这小东西从没这样哭过……”

      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间或呜咽了一声又睡着了。房间里闷热而压抑,我犹豫着是否还要躺下来,摸过手机看了下时间,4点钟刚过,把昨晚定好的闹铃关掉,我从床上下来。

      妻子微微转了下身,压低声音问:“几点了,要走吗?”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有晨会,我早点走吧。”我也轻轻地回答。

      天还没有亮,东方的天空隐约泛着青灰色的光,马路上没有一辆车,路灯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马路两边的树木凝滞而深沉。有个黑衣人在一个角落焚烧着垃圾,火苗隐约跳跃。即使在夏季,北方的小城醒来的相对迟了一些。

      我居住的小城距离上班的省城两百公里左右,正常情况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陪着妻女,周一赶早班车可以早早的赶到公司。出门步行不到两公里便是车站,小城的汽车站与火车站分别坐落在马路的两侧,乘坐汽车与火车在路上所需的时间相差不大,省城的汽车站距离公司距离进了许多,我通常习惯乘大巴的来回。而今天走到汽车站门口,我却犹豫了起来,女儿的那声啼哭似乎给了我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个念头让我背后有了一丝丝凉意,我转身向火车站走去,内心还嘲笑了一下自己的神精。

      车到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东方的天空出现一抹微微的褚红。车厢里的乘客不是太多,灯光已经熄灭,我借着窗口浸入的晨色找到我的座号,这是一个一排三座的位置,有一个人蜷缩着正睡在上面,整张脸对着座椅的后背,我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脑袋。过道对面一排两座的位置空着,我便坐了过去。

      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妈妈,正用奶瓶给怀中的孩子喂奶。一定是我的到来打扰到了孩子,他侧过头来用黑黝黝的眼睛斜斜地盯着我,奶嘴差点从小嘴巴里滑出来,妈妈马上调整了一下奶瓶的角度,还是有一股白色的水流溢出孩子的嘴角,顺着胖嘟嘟的小脸蜿蜒而下。

      孩子突然吐出奶嘴,挣扎着大哭起来。

      那种莫名的焦躁与不安的情绪随之而来,有时候小孩子的喜怒让我无法理解,比如他会没有防备突然大哭,或者莫名的欢笑。我觉得他们的情绪也应该在一定的原因驱使下而产生的,只是我们无法理解,而他们却又没有有效传递的途径。由于我们的记忆无法探知那个初始的年龄,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我们又会自然地轻视这个自以为单纯的时段,实际上我们的确有对此一无所知,进而产生了一种心理阻隔。也许我们往往所轻视的恰恰是我们最无知的领域。

      妈妈放下奶瓶,换了个姿势把孩子重新抱起来。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另一只手费力地够取桌上的纸巾,我马上抽取一张递给了她。她抬起疲惫的眼神匆匆看了我一眼道了声谢,然后擦拭孩子的小脸,孩子挣扎着哭声更大了。周围的几个乘客被吵醒了,有人伸伸懒腰站起来,轻轻地跺了跺脚。躺在我座号的乘客,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向这边看了看,又把头沉了下去。

      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间或呜咽了一声又睡着了,妈妈轻轻摇晃的身体也慢慢停了下来。

      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无垠的玉米田地平铺向远方。太阳已经从低矮而沉重的山脊上露出大半个脸来,血色的云霞呈喷溅之势刺向天空,玉米泛着幽幽的绿色与血色的光影。

      我站起身来,想把窗帘拉上。透过窗玻璃,眼睛余光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前方由远及近斜插过来。我已经来不及看清,伴随着金属刺耳的摩擦声,剧烈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人们的尖叫声……一种无形的力呼啸而来。在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弹射出去,马上又被什么东西阻挡后再次被抛起。整个过程就像电子游戏中被重击的那枚无辜的弹珠。

      最后,我的身体应该横陈在铁道一侧的玉米地边,因为一片模糊的绿色贴近我的右眼,正随风摇曳。左侧的眼前被蒙上一层暗红色的幕,我不知道是阳光透过沉重的眼皮还是淤积的血液。

      我很想看清楚周围的情景,来证实自己的猜测,但灵魂似乎被封印在肉体中,而此时的肉体又失去了存在的意识。没有任何依附与支撑的挣扎终将是无谓的徒劳,我能做的仅仅是任由思维的网络无尽的扩张与游走。

      如果你经历过,你会发现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已失去原有的属性,你分不清瞬间与永恒的区别。所以我无法判断过了多久,我终于感受到有人在周围走动,右眼那抹摇曳的绿色不见了,刺眼的光让人难以忍受。我尽力分辨着耳边的声音。

      “这儿有个女人。”声音仿佛从一个拱起的鼻腔内发出,遥远而空洞。

      “啊!”同样的尖叫声,“她怀里还了有个孩子!快…快…”

      一声凄厉的婴儿的啼哭,我猛地坐了起来,身上仿佛被浇透了一般,一阵阴冷植入骨髓。妻子正侧着身子轻轻拍打着孩子,转过头来紧张地望着我。

      “怎么啦?你!”


作者注:2008年4月28日4时41分,北京开往青岛的T195次旅客列车运行至山东境内胶济铁路周村至王村间脱线,第9节至17节车厢在铁路弯道处脱轨,冲向上行线路基外侧。此时,正常运行的烟台至徐州的5034次旅客列车刹车不及、最终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与脱轨车辆发生撞击,机车第1至第5节车厢脱轨。 胶济铁路列车相撞事故已造成72人死亡,416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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