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

文|萧瑶夕

图|来源于Unsplash


题记
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难以走出的是自己的心狱,而难以面对的是自己的魂灵。

在梦中,林森看见她仍然是十九岁时的模样,穿着比身型大一号的病服,明眸皓齿,顾盼神飞,头发如海藻般茂密而浓黑,微微遮掩眼角的一粒痣,如同被遗落的棋子。

他问,你终于回来了吗?

她却只是笑而不语。

他问,你的身体现在还会疼痛吗?

她的眼睛这才流露出些许黯然,说,你送给我的那串红宝石项链不见了。

他说,没有关系,明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我马上就会来找你,我再给你买。

她凝视着他,目光中仿佛有日月星辰在流转,然后她垂下细眉,转过身,渐行渐远。

……

墙上的挂钟沉闷地咳了三下,林森揉揉双眼,从床上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背上昨夜便已准备好的行囊,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床头的雕饰精致的梨花木匣,目光落在木匣上时,化为了滚烫的眷恋。偏过头,看见窗外不远处的高耸雪山捅破无垠夜色,他低下头,叹口气,抱紧匣子,推开了房门。

巫师早已守候在门口,见他出来,冷冷地打量着他,将手中的一盏明灯递过去,并不说话。林森腾出一只手,接过来,点点头,转身就跨向窗外的无尽黑暗,这时,巫师却叫住了他,盯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你相信我吗?”

林森回过头,迟疑一会儿,微微点头。

巫师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一路保重。”

然后巫师将门关上了。

林森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一阵冷风袭来,他才哆哆嗦嗦地继续向黑暗走去。

按照巫师的指示,他要从山脚一路走向山顶的湖泊,将妻子的骨灰撒向神圣的湖面,这样,妻子便可死而复生,而最需注意的是,这一路上,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一切就前功尽弃,回天乏术。

林森忘记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出巫师被高大针叶林密密覆盖的庄园,来到一条荒僻却平整的山路,仰头,看见流云四散,一枚圆月悬放在天际,泻下些许皎洁的光辉,更衬得山顶白雪皑皑。林森呼出一口气,静静地看着它消散,吹灭手中的灯盏,就着月光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往事就涌上心头。

妻子死于二十四岁生日,那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和她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南方小城迎来了近三十年的首次降雪,登时天寒地冻,银装素裹。

妻子提议说,让我们一起去如枫山上的素味亭赏雪。

他摇摇头,说,太冷了,况且车坏了,我今天才开出去修好。

她仍旧娇惯而任性,说,这可是我今年的生日愿望,你一定要满足。

他也只好顺水推舟般地耸耸肩,说,好吧。然后眉目含笑地看着她如孩子一般欢天喜地地准备行装,可最终他还是在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后,告诉妻子公司临时委派任务,他恐怕不能同行。

然而妻子执意独自前往,于是在驱车前往素味亭的途中,因地上积雪和冰霜,汽车打滑,坠下斜坡,被人发现时,早已毙命。

……

大约行至山腰,林森远远地望见有几簇灯火,勾勒出一处房舍的轮廓,他便收起思绪,快步走去。那的确是一间木屋,安详地躺在月光的拥抱里。一个枯瘦的老人挺在门口,衣着单薄,却不瑟瑟发抖,见林森靠近,便笑眯眯地说道:“天真冷呵,年轻人!”声音里荡漾着一种具有沧桑感的稳健和低沉。

“是啊,真冷。”林森坦然地应对着这神秘的老人。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要去雪山顶的湖泊。”

“哦,那这匣子里盛的——”

“是我妻子的骨灰。”

“唉,真是……真是可怜……要不,进屋来喝碗热汤?”

“不了,我还要赶路呢。”

“喝碗汤而己,并不碍事的,而且吃饱了,才有力气走下去嘛!”未及推辞,林森已被老人以惊人的力道拉进屋中,屋内生了很旺的火,暖洋洋的,亮堂堂的,各种物具虽然简陋,但是摆放都显得落落大方。林森正犹豫要不要坐下,老人已经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热情地招呼他来享用,林森忽然之间觉醒的辘辘饥肠迫使他放下戒备,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尽管那汤甚是滚烫。末了,林森感慨了一句:“这也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汤啊!”

“哦?”老人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是你的妻子么?别的我不敢说,我做这汤可是一把好手,她无缘尝尝我的手艺,也是可惜啊……”

林森听了,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应和着。

老人将林森送出来的时候,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在地面上粼粼闪动,如流水一般,周遭寒冷而空寂,林森倒吸了一口气。

老人摸摸匣子,眼睛里溢出一泉叹惋,他复而拍拍林森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这条路,很多年没有人敢走了,你既然上了路,便好好走下去。记着,千万别回头。珍重。”

说罢,老人颤巍巍地退回去了。

林森带着关于老人的记忆再度启程,暗暗揣测良久,也猜不透他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行,可头一时隐隐作痛,便卸下这沉甸甸的思虑,回想起那个大雪的夜晚,她的面容,如月色下的昙花一现,静静地在他的手心绽放。

他们的肉体纠缠太久,很快筋疲力尽,她支起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纷扬大雪,他一寸寸抚摸她光滑细腻的脊背,说,想什么呢?别着凉了。

她轻声说,我饿了,我要喝汤。

他笑,说,你怎么总是喜欢在大晚上吃东西?

她说,谁让你力气大呢。

他淡淡一笑,起身去厨房,她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男子强健壮硕的身躯,泪眼模糊,待他将汤做好,她将汤饮尽,泪也流尽了。

她说,已经五年了,你以后还是别再来了,否则,既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

他离开后,她穿上洁白而华丽的婚纱,吞服一整瓶安眠药,微笑着躺在床上,直至沉沉睡去……

……

林森渐渐有了汗意,也有些气喘喘吁吁,就暂时停下来。月亮略微偏斜,光束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细长。左侧是一处斜坡,细细地覆了层冰霜,但是刻有复杂的深深辙痕,斜坡底有一辆侧翻的车;右侧是一面树林,每枚叶片上都缀满细碎的冰晶。

林森踹踹酸痛的脚,抖抖僵硬的双臂,无动于衷地端详着四周,瞥见树林深处有一团红色在蹿动,他喊道:“是谁?”

“是我是我!你别害怕!”

声音尖细而清脆。

一尾红狐缩成一团,滚到了他的脚边,抬头看他,目光清澈而明亮,口里叼着一串红宝石项链。

“你是狐狸,怎么会说话?”林森紧紧地攥着木匣,惊讶地问道。

“哎呀呀,你都是来朝拜圣湖的人,竟会对我能说人语大惊小怪,也太小瞧这块地方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狐狸跳开,“虽然这几年少了很多。”

“你大晚上跑出来做什么?”

“我饿了,找东西吃呢!”狐狸摇头晃脑,“只是我转了大半夜也没有逮着什么,仅仅找到了这串项链。”

“大半夜找东西吃这毛病,倒是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林森笑着说,他喜欢狐狸身上某种孩童般的特质,“至于这串项链,与我送给我妻子作为二十四岁生日的那串很像。”

“是吗?”狐狸警惕地竖起耳朵,朝坡底瞄了一眼,将口中的项链甩到林森面前,转过身,说,“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吧,算是对吓到你的补偿,毕竟,我是一只有人情味的狐狸……现在我要去寻食了……你也该像我一样,该珍视什么,不该珍视什么,分得一清二楚……”

林森看着狐狸火焰一般的背影慢慢熄灭于树林深处,怅然良久。

然后林森又开始行走。他在莽莽榛榛的寂静中,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巫师的场景,那是在一个即将下雨的午后,天空墨色皴染,空气沉闷,他在市场最肮脏却行人最稠密的角落,寻到了衣衫褴褛的巫师,他的面前铺着一块绘满诡异符号的布,上面镇着数枚贝壳,同样花纹奇特。

他凑近巫师,压低声音说,你能否卖一个梦给我?

巫师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所有的造梦人都被逮捕了,这世间早已无人能够造梦。

他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能。

巫师迅速看了他一眼,说,那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他说,任何代价。

巫师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快速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捏住他的手,向市场更深处挤去,直到一处小小的巷口,巫师左顾右盼,推开被逼真地掩饰成斑驳墙壁的门,和他一起走进黑暗。

楼梯狭小而陈旧,每一步都会震下一层灰,回声在旋转,楼梯如海螺般环绕迂回,一路上,巫师已断断续续地获知他的故事,最后他们抵达一处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筐贝壳。

巫师说,爱是注定会破灭的幻梦,你苦苦追索的意义何在。

他说,因为追索才能让我们如梦初醒。

巫师默默地看着他,捧起一枚贝壳,说,或许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看你是否足够坚定足够勇敢,以及足够相信我。

他说,我相信你。

……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狭窄,黑暗仿佛也生长起来,寒气和喘息交织成密密的网,束缚住林森急促如鼓点的心跳,那串项链与匣子碰撞着,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慢慢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终于,月亮沉下去,天空换上蓝白色的面纱,垂下流苏般的缕缕银光,照耀被白雪覆盖的千山万壑。一座亭榭跃入视野,四角翘起,如同鸟翼,雕饰精美繁复,上面有一块匾,以遒劲笔法写有“素味亭”三字。林森仰望着继续走,时时有游隼掠过,划出道道细纹,高吭的鸣叫蜿蜒曲折。林森的面前出现一片繁密森林,黑暗沉积成为硬块,堆砌在草木的缝隙间,如同一扇牢固的门。

林森知晓,自己即将抵达。他刚要迈开脚步,森林深处浮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来到此地做什么?”

林森记起,这是巫师曾经提起过的守护者,雪山上的圣湖是神圣而不可侵犯之地,任何污秽之人不得接近。

“我想要朝拜圣湖,挽回我的妻子。”

“呵!三个女子,哪个才是你的妻子?”

林森定住。

“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告诉我,十二月三十日的夜晚你到底在哪里?”

“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车上动了手脚?”

“告诉我,那三个女子,你还分得清么?”

……

魔鬼般的吟唱中,林森开始狂奔,风声把他的灵魂紧紧包裹起来,递送到脑海中的一系列画面前:那个十九岁时因身患绝症而死的少女;那串作为他和她定情信物的红宝石项链;另外两个分割他的身体的女子,她们在笑,在哭,在让他难辨真假与事实……林森闭上双眼,依然在拼命奔跑,仿佛要以此卸却身上的包袱,终于穿越茂密而漆黑的森林,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撞入脑中,更为震撼的是,那面辽阔的湖泊,平坦如坻,澄澈如镜,铺开一种神圣而庄重的气场,使天地肃然。林森的眼睛一时盲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双手高举着那木匣,大汗淋漓,干咳不止,心脏仿佛要随着潮汐般汹涌澎湃的喘息跳出嗓子。

他跪倒在湖边,号啕大哭起来,良久,才呜呜咽咽地提起那串项链,红宝石已经暗淡无光,腐朽不堪;俯下身,看到湖中自己的倒影,面目狰狞而丑陋;继而他托起木匣,双手颤抖不已,牙齿打战,推开盖子。

可是里面空无一物。

『终』

2021年12月

【后记】

在语言、结构以及叙述上,《湖泊》不同于我以往潦草的小故事,呈现出精巧与美感,闪耀着梦幻而阴冷的光芒,按照我针对创作一直使用的比喻,真的仿佛是筑一座美仑美奂的空中楼阁。

一个名叫林森的男子,流连于三个女子之间,渐渐忘记谁才是真爱。随着她们的绝望与离去,他钻进一个由细碎往事拼凑而成的梦境,开始踏上寻求真爱的路途,但终究在幻灭中看清了自己曾经拒绝面对的贪婪与丑陋。“难以走出的是自己的心狱,难以面对的是自己的魂灵”,这是林森的爱的最终真相。

我在文本中虚拟了一条路线,嵌入各种现实生活的碎片,在藕断丝连的关系和细节中铺开小说的情节,以探讨爱的虚妄与自欺性。这样的表达方式势必是隐晦的,不友好的,但于我而言,才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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