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碰

        母亲过来的航班是早晨的第一班,此时这里刚刚入冬,白日很短,出门的时候路灯还亮着。我们站在出口处,莉汀把手搁在栏杆上不停地伸出头去看。过了一会儿看到母亲从到达口出来,她大概又烫过头了,头发看上去非常短,硬邦邦地拱在脑袋后面。我有些发愣一下子没完全认出来,莉汀比我先叫出声来,母亲便快快地朝我们走过来,她没跟我打招呼,像是昨天刚见过面一样抱怨了一句“坐了一天的飞机累得腰酸背痛”,随后抱起莉汀亲了好几下。她右侧落地窗外的天光已经亮起来了,地面白晃晃的一片,飞机远远地停着,零碎的几个人影从旁边穿过。

车驶入北岸,阳光出奇的好,母亲和莉汀在车后座说话,我递过去一瓶水:“怎么样,这里漂亮吗?”

她没说话,拧开瓶盖问莉汀要不要喝。她一直是这样的,跟她说什么事的话她常常在旁边自顾自地吃饭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收拾碗筷终结她不想听的话题。

“跟国内也差不多。”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

上次看到她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几次邀请她来,都被她拒绝了,这次她自愿过来,我却是非常不情愿。她极力反对我到国外来生活,在她眼里我压根就没有自己生活的能力,也没有可以做好其他事的能力。

我把车倒进车库内,帮母亲把箱子拎出来。隔壁老太太听到声音,把头从窗口探出来:“看看是谁回来了,我的两个小天使。”大冷天的她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两枝长茎花,在窗口一颤一颤。莉汀笑嘻嘻地往窗口挥手。

母亲看了她两眼,拉拉围巾跟着我进屋。

莉汀跳跳地先进去,我的房子背阳,房间里暗潮潮的,我伸手去墙壁上摸开关,心中也有点发潮,昨天睡得太晚了忘记把房间理一下。母亲从我手里拿过行李走进去,她看了几眼没什么表情。我过去把沙发上的杂物都推到一边:“你先坐会儿吧。”

房间是几个星期前刚租的,虽然采光不好,离市中心也远了些,但胜在便宜,社区也安静。她撩开门帘看了看里面的房间,也没说什么,招呼莉汀洗手。我趁机把地上的一堆衣服捡起来扔进洗衣篓里,再把昨天莉汀的玩具搂到边上,脚底不小心踩到一个积木,痛得我咒骂了一声。

母亲出来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又没说话。

她一直都想有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之前和让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们的房子很大,只是现在我搬出来了,已经不需要这么大的房间。在国内的时候她一直等着再买一套,但是早几年拖着没买,后来便也买不了了。要是谈及这个话题,她便会说都是为了我,想省钱才错过了好时机。小时候我做过最大的梦就是给我母亲买一栋小别墅,真是奇怪,那时候她对我这么刻薄,我却无法停止爱她。一切都是我的错,记忆中我看着她一边咒骂一边干活的背影心想,只要我再努力一点,懂事一点,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妈妈就会喜欢我。过了好多年我想这个愿望大概也实现不了了,就算了吧。我人生的大部分梦想都永远不会实现了,这个又算得了什么?

“你还准备一直呆在这里。”她把我的几本书往旁边挪了挪,弄出块空地方撑着手坐了下来,沉默了两秒冷不防嗳了口气。

“妈,我们晚上去外面吃吧。”

“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她抬起头看着我。

莉汀从房间里跑出来,拿着两本涂描书塞在母亲手里:“外婆你看我画这个。”

“小孩可怜。”她移开一点让莉汀坐下。

“现在不是蛮好吗。”我弯下腰把地上的两件外套抱起来,“莉汀,蜡笔不要丢得到处都是,说了几遍了。”



母亲大概是太累了,和莉汀一起睡了个午觉,我早上起得太早坐在沙发上也不小心睡着了,等醒过来看到母亲在拖地。

她看到我醒了还没等我说话便道:“你这房间从来不打扫的对吧,总要有人弄的呀。”她顺便帮我把房间里的衣橱和外面的阳台都收拾了遍,傍晚时分莉汀便催促着要吃饭。

母亲去房间里拉开行李箱,翻了半天突然一甩手:“算了,就这件吧,换什么换。”

这种声调在幼年时常常使我惊惧,低低的,在空气里蒸发成潮湿的气体,如同一阵阴霾。我打起精神:“没事,出门买一件好了。”

我跟母亲几乎没有一起逛过街。我害怕与她一起走路。我们经过几家丝巾店,卖羊毛衫的,还有大衣的。这里的橱窗装饰得很美,母亲在每一个窗口都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下,转身又走了,到最后什么都没买。晚餐我们吃的是西餐,餐厅看起来气氛高费,于是用刀叉的时候她显然有些尴尬,侍者一来就把刀放了下来。没错,妈妈,我小声道,你拿的姿势是对的。回家的路上我问她晚饭怎么样,她说,也没怎么样,还可以。我知道母亲不会觉得怎么样,但是我不愿意带她去便宜的快餐店。小时候她常常会搜集很多快餐店的折扣券,把它们放在皮夹子里,拿的时候常常会因为某一张把其他全部扯出来,掉了一地,母亲就在队伍中弯下腰在地上一张张地捡。我在别人旁边等座位,呆呆地远远地看着,时常位子被人抢了又挨一顿好骂。不知道为什么,这成了我童年里最心酸的画面之一。

但是长大以后,我却依然很少跟她一起出去吃饭,因为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只有在她生日的时候我们才偶尔会去饭店吃一趟,有一年我加班没去吃,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两块小蛋糕。晚上打开房间门想去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母亲一个人拿着不锈钢小汤匙坐在客厅里吃蛋糕,我立刻关上了门,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我比年幼时还要愚蠢。



正值惠灵顿深秋与入冬的交接,是最美的时候,街区里满地的落叶,有时候我会放莉河自己出去玩,但如今少有这种心情,即使这样也不敢表现出来。不能让母亲知道,之前的工作早就辞掉了,临时仓促找的工作并不如人意,再来我还要考证,我不知道她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心下更加烦躁。

家庭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努力掌控了这多年,是不可能远远地坐在对岸什么都不干的。母亲带来一些毛线,准备趁着入冬前给莉汀织一顶帽子。我坐在房间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落叶。离这里不远处就是一座公园,以前我们的房子外面也有一座公园。我喜欢这里的公园,有宽阔的草地和茂密的大树,带着狗晨跑的年轻人。这些都跟我原来的家不一样,和那些终年阴暗逼仄的木头房间里的气味不一样。

门铃忽然响了,我微微笑起来,应该是隔壁的老太大来找我了。她一个人住着,我休息天地便会过来看我。这里的居民都很礼貌,真正亲近的人却很少。她快80岁了,牌气不太好,生过我几次闷气,因为我走过她门口没跟她打招呼。但是她常常拥抱我,我的母亲从来不会这样,从我记事起她就没有抱过我,甚至如果离她近一些我都会觉得不安。我开了门,老太太刚从市场回来,给我带了个干酪,我不太能吃,但每次我还是收下,这样她也会很高兴。她待我一直很好。老太太笑嘻嘻地来抱我,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便也客气地与她打招呼。母亲有点愣,朝她微微点头。我与她在阳台上聊了一会儿,老太太说等冬天过了要在园子里种些蔬菜,我问她要不要园丁,她便大声地咯咯直笑。我看到母亲一边织线一边回头往阳台看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慢吞吞地从阳台走出去:“要去趟基督城,过两个礼拜回来给你尝尝我做的牛肉卷饼。”我赶紧笑嘻嘻地点头:“好好,多做一些,我储着过冬。”她回身拥抱我,又寒暄了两句才离开。

我去厨房倒水,看了一眼母亲,她低着头凑着光线挑线,没挑准,又把毛线针迅速回拨了两下。

她钩了两针,突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老是抱来抱去?”

“什么?”我咽下一口水,“噢,外国人都这样,礼节嘛。”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我看你见到她比见到我开心多了。”

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她。这些年我对她确实很冷漠,虽然我竭力表现得没什么不同,但是她一定能感觉得到。她待我粗暴,本身却不是不敏感的。

她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时间,便放起来起身到厨房里去。透过厨房的玻璃,我看到她在里面麻利地洗菜,切菜,身体幅度一大就看到她发丝的晃动,这两天头发松下来了,一不打理又有些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每次她刚染好的时候看起来跟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让我常常意识不到她的年纪,实际上她的头发早就全白了,一旦头顶露出那一截的时候,会陡然生出一种老态。这些事早应该我来做了,我倚在门边想。很早以前她就应该和我父亲坐在饭桌前看电视,我在国外学了很多拿手好菜,他们看到会觉得很新奇,连莉汀都可以帮忙放上一些酱汁做点缀。她可以歪过头喊一声:“差不多了伐?”然后我端出菜来,我们一起在饭桌前说说笑笑,倒一点邻居送的桑葚酒,讲讲最近的身边趣闻。不过这些都不会发生,母亲压根就不信我能做点什么,如果我进厨房,拿起刀的那刻她准得开始指责我的姿势不对,会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她在这里待了几十年,是不能容忍我取代她的位置的。

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都不要干为好。到现在,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是那种什么事都干不好的人,像一出生就被施下诅咒一样。不仅是处理不好事情,所有我爱的人最终也都会离我而去。我跟让结婚的时候对他说过,我心里很清楚,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接受我,如果有那也只是表面,我也可以装出别人喜欢的样子,但那都不是真的,一旦他们知道我本来是什么人,全部都会离我而去。惠灵顿的风非常大,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睁不开眼睛。他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头发弄得我脖子有点痒。

不是的,我不会离开的。

至离婚那天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妈妈,你在干吗?”莉汀午睡醒了,赤着脚困意朦胧地跑出来,伸出手抱住我,把头撞在我肚子上。

我揉揉她的脑袋,回抱住她。我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好像自己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她。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表现出人母的样子。我并不想要孩子,梦里我时常站在母亲的身边,在黑暗里回溯她的过往,重新看到让人厌恶的自己。以后你有小孩了就知道了,她说,你的孩子也会这样对你。

很多年,我都不知道“温柔”这两个字是怎么书写的。于是我一直暗暗告诉自己,以后我一定不会和你一样,我一定会……实际上,我也没有这个能力。莉汀三岁的时候曾把我开着的电脑搞坏过,里面我工作的重要资料全部都没有了,我怒意横生当时就狠揍了她一顿,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以前养的一只小猫。那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有一双金色的眼瞳。捡回来的时候只有两个月,那时候我过得很糟糕,情绪很不稳定,只要它做了一些违抗我心意的事我就会责骂它,有次它把家里的面粉袋全部抓破了,扬起的面粉弄得整个房间都是。我怒火攻心,把它抓起来就往墙上扔。一扔完我就后悔了,坐在地上不停地抹眼泪。过了好久好久,它慢慢地朝我挪过来,隔了一点距离蹲在我旁边。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还要走过来,我抱住它就号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绒毛里。我根本不是因为它做错事才虐待它,甚至于,我期待它做错事,这样我才有了借口。把它掷出去的那一刻,近乎扭曲的快感和感知到自己卑劣的恐惧像电线一样交缠在一起,不能剪,也分不开,那种恐惧彻底笼罩了我。为了防止它再受到伤害,我最后还是把它送走了。但那时候我便恍惚感觉到,我可能无法拥有爱人的能力。当我看着它坐在墙脚木愣愣地看我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年幼的自己。看到了我的母亲,也看到了我的未来。



入冬了。出门就能感受到凉意,只是风实在太大,母亲一出去就被吹得睁不开眼,而莉汀怕外婆织的新绒线帽被吹掉,总是牢牢地抱住脑袋走路,母亲唠叨着想不通我为什么要留在这种地方,我只好安慰她北岛已经比较温暖了。她懒得再与我多说,过去拍拍莉汀的背:“这帽子吹不掉,没事的,傻瓜。”莉汀使劲摇头,还是抱着脑袋往前走,母亲便忍不住笑了。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少跟人家笑,除非外出的时候,那已经是她的习惯,在外人眼里,她是热情又慷慨的。

惠灵顿只有这么点大,住上几年几个街区的人都认识了。我们出去遛个弯总是会碰到熟人,母亲经常看到我与他们聊天,她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我有时一想到她在旁边会突然有些愣神,便跟别人介绍这是我的母亲,她也不会说外语,只好一脸勉强地笑笑。我与她走出去,看起来好像还与别人更相熟些。

母亲在房子里待久了,开始对隔壁老太太的小园子提起了点兴趣,刚开始是在阳台上看几眼,后面便是散步回来的时候站着观察一会儿。之后她便叫我解释给老太太听这里面用哪一种种子更容易养活,老太太十分高兴,很想与母亲交流,不过两人牛头不对马嘴,母亲对这种状态十分无措,害怕别人太过热情,总是快快地就回家了。通常等我聊完天回到家,她已经抱着莉汀在给她讲故事了。她们待在小房间里,我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把电视调得很轻,她们的声音就从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这边不是这样念的!”莉汀在里面抗议。

母亲轻声回了她一句,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忽然又断断续续传出一点笑声,然后又是轻轻的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我把头靠在沙发上,电视的荧光在眼前闪烁,看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什么。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母亲和莉汀相处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而我则始终有些淡淡的不安。我意识到这种不安从何而来,毕竟当初母亲是最反对我嫁到国外去的人,在我们关系最僵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说我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人。如今我在这里的生活似乎又再度被刻上“失败”两字,而陪着我和莉汀的却恰恰是她。“如果你没有问题,人家会要跟你分开吗?”每次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都躲躲闪闪,时刻准备着她会说出那句我在心里默默为她设计好的台词。



月末的时候母亲签证快到期了,她在路上与我提了几次,她不再劝我回国,而是不停地强调,莉汀需要她。我不置可否。只是给她订了机票,征求她的意见:“不如我们这个周末去趟奥克兰,再去附近的岛上待两天?”

去的那天阳光很烈,我们一路沉默,第一天先到了奥克兰,三个人租了车绕着老城区兜兜转转。我和母亲以往的旅行记忆很不愉快,现在我们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疲惫地奔波,互相指责,只要舒舒服服地在岛上兜风就可以了。她变得很安静,一直往外看。靠近人行道有几个人笑着与我们打招呼,我从后视镜瞄到母亲笑了。晚上我偷偷订了个带露台的三层小套间,她开门的时候十分惊讶,但看得出很高兴。晚上我们在三层的露台上叫了些餐点,母亲站在露台前看了看说:“以前你外婆家的老房子也是这样三层的呀,就是没这么好看。后来你外婆老年痴呆,每天你放学她就在那边看你走进弄堂里,觉得你是她的女儿。”

“是吗,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了。”我看一眼远处的灯光道。

第二天,我把车开到中央区,再给我们三个人买了船票。船程不长,怀希基岛怡人的风吹

过来,把浪勾起来拍打到嶙峋的海湾,溅起的水珠抓住了衣襟。船划出一条长长的波纹。母亲好像对海滩的兴趣不大,我就带她们去葡萄酒庄园挑了几个果篮,坐在葡萄藤下面野餐。可能是葡萄园里的气氛太怡人,她甚至蜷起了身体,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里好吗?”我问她。

“能享受总是好的。”

我还以为她完全不喜欢享受呢。

“旅游谁不喜欢。”她瞥我一眼,“年轻的时候单位里组织旅游去得最多的就是我了,人家

还以为我私底下一直拍领导马屁呢。”

我们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阳光晒得人有些困,她拿下帽子擦了擦汗:“还是十几岁的时

候最开心,那之后就没再有过那样的日子了。”

她把帽子重新戴上,“你几个姨妈全部都上山下乡,家里就我一个人,带小孩,照顾你外公外婆。没一件事不是我来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所以我搞不懂你怎么可以连那么一点小事都做得那么粗糙。为了照顾家里我也不结婚,等考虑到这个事的时候都已经那么晚了,就找了你爸,除了人老实,什么都没有,家里人这副样子,吃了多少苦,那时候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

我一直觉得她根本不喜欢父亲,但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她总是与我强调,能爱你的人オ

最重要。

“然后就是生你,又要上班,又要应付你爸的家里人,又要带你,又要照顾外婆,都让我送

养老院,我不舍得。你长大以后也没一天让我省心的,一想到你我就不定心。我不是不喜欢

享受,我是一直都没这个命享受。”

我用手绕着地上的草。

我看着她,其实我并非不能理解她,只是这么多年的愤恨让我不愿意这么做。

觉得也许现在正是个机会。

“妈……”我说,“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觉得我好……哪怕一次你都不愿意肯定我?”

其实我没有这么糟糕不是吗。

“你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我24岁的时候她曾这样评价我。当时我很冷静,但是她一转身,我又一次几乎崩溃了,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都要这样否定她,还有谁能接受?

我抬头看她,这么多年,也许她真的是不会表达。但是她表情淡淡地看向我,还有一点疑惑:“你总是说我从来没有肯定你,那你到底有做过什么事能让我肯定?”

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漫长,葡萄园里的香气顺着海风浅浅地飘来,像薄纱覆盖了我的感官。没有悲哀,没有愤怒,不是伤感,也没有释然,那个感觉缓缓地在心尖拂过,让我差点想笑出来,嘴唇又干得说不出话。

“你没办法照顾她。”过了良久她说,“莉汀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她。”



这个周末过后,我把母亲送去机场,她一路抱着莉汀,想到又要很久看不到外孙女,她明显有些失落。我走在后面,看着她跟莉汀不停地做鬼脸,竟忽然有点嫉妒我的女儿。有那么一刹那,我在想,也许我可以跟她回去,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但也只有那一霎而已。

我把她送到安检口,听她又对我嘱咐了堆,最后她叹了口气:“我也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听,你自己当心点。”

我看着周围送行和离别的人群,心想这个时候应该拥抱一下母亲才对,这正是最合适的时候,我微微向前,人定在那里没有动,她看看我,用手捋了捋头发:“好了,我走了。”我就看着她的背影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小。



我和她的距离并没有拉近,后来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似乎不想到她反而比想到更让我能平静地生活。我回去待过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她70岁发病的时候。她突然状况变得很不好,先是不肯去医院,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因为一直在医院头发也没有染,整个人看起来突然更老了十岁。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病床前待了很久,夜晚的医院里静谧无声,门缝里透着走廊的光。时间在医院的房间里回溯,回到我几年前骨折的时候,回到我生莉汀的时候,再一次,回到幼年时我不停肺炎发作的时候,母亲的脸始终是那个样子,面无表情的,甚至有点往下拉,有点哀苦,有点不耐烦,但是她始终在那里,在穿梭的人群中留在我的床前。在生莉汀的时候,我因为差点流产曾害怕地大叫她,那时候我们关系很疏远了,她在几秒内就冲过来抱住我,我被她吓了一跳,其余的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不太能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外面有点小雨,人行道上还有一点点太阳的斑迹,我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外面发愣。突然她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对我伸出一只手。我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从来没有那么渴望去拥抱她,就像她曾经拥抱我一样。然而她手指的温度刚刚传到指尖,我就打了个激灵,猛地跑出了房间。

我竟不敢去拥抱她。

要怎么去拥抱一个在我生命中已经走得那么远的人,好像我们曾经有这么亲近过一样?她曾那么温柔地抚摸过我,而我,居然害怕去触摸到她的头发。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后来她的身体还是十分硬朗,那个没有发生的拥抱没有留下什么终生的遗憾。但从那个时候我便彻底知道了,在山崖的另一头,我永远都无法朝她走去。而那天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医院,买了很多很多吃的东西,坐在莉汀学校边的公园里,等她放学。我开始不停地吃,每一个都咬一口,塞满了嘴。那个公园正对着居民区,很多父母带着孩子在玩,那幅热闹的景象却是一幕无声电影,我耳中只听到一阵嗡嗡声。我看到有个小孩在地上摔倒了,他举着手,然后他的母亲跑了过来,温柔地把他抱起来,俯下身为他拍掉身上的土。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就在那里,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拥抱我。我站了起来,嘴里塞满了食物,这时候莉汀和一群孩子从公园的侧门进来了,不,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样狼狈,我想着,想伸手去拿掉嘴里的东西,手里的饮料又撒了出来,脚底一滑人往前猛地摔倒了,膝盖整个擦在草地上,所有的感情喷涌而出,我几乎想要就这样号啕大哭。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柔软的手臂环过来,随后一种纤细的温度填满了我的颈窝。

“妈妈。”她轻轻地抱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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