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

                            零

何故闲来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竟悔当初未种桃,叶也青葱,花也妖娆。

如今对镜理云髫,诉也无言,看也心焦。

——《一剪梅·芭蕉》




                              1

在某个特定时刻的特定环境里,就会浮现出某种特定的情绪。

我拿钥匙开了门,朝里面望了望,橘黄的瑰丽霞光从窗棂透过来,斜斜穿过屋内,有轻灵的细尘在光幕间漂浮起舞,倏尔不见。一丝细微的风声撕开岑寂,在我耳畔缭绕。

恍惚间脑海里那一幕又重复上演。

放学后途经那条空旷的林荫小道,似乎感觉多了点什么,穿着干净校服的短发女孩忽然闪进我的视线,拦住去路,猝然发问:"如若重逢似初见,你当如何?"声音轻似叶落,淡如水流。但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问完就转身径自离开了。

好不容易从回忆里抽身,我在玄关换了双拖鞋,慢慢踱至客厅,这时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喂,是阿笙么,放学了吧?”算得可真准。

“嗯。”

“我跟你爸爸要到横滨出差,大概一周时间,现在已经上飞机了,所以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没事。”我还算平静,语气不咸不淡。

“所以,我们把一张银行卡和礼物都放在茶几上,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买些好的吃吧,至于那个礼物……”

“我自己会看的,”我打断她,“就这样吧。”

我挂了电话,把书包摔在沙发上,默默坐了半晌。

眼光一抬,发现茶几上有个木盒子,上面果然有张银行卡。我把银行卡扔到垃圾桶里,端起盒子放在腿上,仔细一看,这盒子竟然是贵重的紫檀木材质,没上漆,四四方方,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我爸妈是一对考古学家夫妇,受雇于政府,长期在外地搞考察,扔下我独自过生日这次不算头一回,不过每次留下的礼物都跟他们的考古专业有关,这是他们所能想到最温柔的方式了吧?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竹简,竹简卷缩着,腰间扎着一条金色的丝带,质地很是柔滑。竹简似乎年代久远,色如古璧,青碧可爱,只是上面攀附着细密的损痕,摸起来仿佛是岁月痕迹在指纹下涟漪般荡开。我展开一支竹简,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行书,题目两个字是“芭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按亮了灯,去厨房简单弄了点饭菜来应付抗议的肚子。一个人在家里,到了夜晚就有点难熬了,我打开电视,调大音量,用与己无关的喧哗来冲淡侵袭而来的落寞。这时才依稀明白,我需要的不是钱和礼物,而是有人陪伴。不知道过了多久,脑子开始浑浑噩噩的,睡意像潮水般层层叠叠地侵袭而来。我强打着精神起身关了电视,想去卧室,走几步又折回来,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支竹简,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半睡半醒的浅度睡眠中,这一天内的一幕幕像剪辑的片段飞快地在我脑海闪过,竹简,芭蕉,逆光立着的女孩,微微蠕动的唇瓣。

“如若重逢似初见,你当如何?"

                            贰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身畔如清溪淌过,清凉微冷,只是那身子不能动一分毫。我不甚明了,心里还留着一丝清明,暗暗蓄了些许力气,睁开双眼。眼前是房梁青瓦,我躺在床上,一侧脸,映入眼帘的是一青衫背影,窈窕玲珑,如三春杨柳着地而垂,分外美妙。那一瞬我只觉得心尖儿也似小猫爪子挠了一下,酥麻悸动,难以言表。

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含着团火焰,嗓子一张竟只蹦出个突兀的“啊。”

此时,那个亭亭身影回转过来了,大概是因为身坐门槛,逆着天光,她的容貌难以看清。“公子,你醒了。”她在木盆里拧了两下手帕,慢慢走过来,身姿如同一朵拥风而动的白莲花。怎么回事?我愣了好一会,想问她两句,可嗓子完全不听使唤,只发出“嘶嘶”的低吼。她拿湿手帕细细地擦拭了我脸上纵横的汗水,我这才看清她的面庞,又是一愣。眼前的人全然不似人间女子,没得一丝烟火气息,倒像是天边的云,朔冬的雪,美得失真而遥远,偏又泛着空灵飘逸。

“我叫芭蕉。”她只简单交代了这一句便从容退下,过一会儿,又捧着一碗白米粥上来了,一勺勺仔细地喂给我吃。我只觉脸庞发烫,这非亲非故的,佳人守伺在畔,芳香馥郁,当真收受不起。

就这样一连几天,在她的细心照料下,我身子也略略恢复了些许气力,能慢慢坐起来,说几句俏皮的话儿来逗这位姑娘。她很爱笑,每每笑起来都似莲花一瓣瓣地慢慢绽开,也慢慢在我心底投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种子。

在此期间,也有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妇来看过我几次,嘘寒问暖,很是体贴周到,芭蕉告诉我那便是她的父母。我也在她的口中逐渐了解到,她是一个平凡的采莲女,那日毅然跳入湖里救下溺水的我,我天生身子孱弱,被悉心照料至今,竟已逾大半个月。

我本一介书生,四书五经烂熟于心,惦念着仁义道德,不免对她恩谢几句,但她每次听闻这类话便不自在,叫我再休提起。我便问她:"你怎会叫做芭蕉呢?"

"怎么,不好听么?"她巧笑嫣然。

"当然好听,"我笑笑,"只是我倔性子爱追根究底。"

这时我已能下床慢慢行走,但她还是小心地将我扶至屋外石凳坐下。她纤纤玉指一指那墙边粗犷而潇洒的芭蕉树,对我道:"家母多年前种下芭蕉,初时家父甚喜,后又逾几载,国恨家仇,家父见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便写下:'何故闲来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 "

"家母在案上见此句,便在下边添上一句:'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家父后来看到,不由失笑,两人日益亲密。

"后来有了我,父亲忆起这夫妻写诗相戏,便予我小名'芭蕉'。"

"如此甚好,那以后我便称你为芭蕉姑娘,如何?"

她螓首微垂,表示认可了,只是小脸蛋儿泛起了桃红,鲜嫩可爱。

                            叁

此时已是梅雨季节,雨声淅淅沥沥。在夜晚,雨打蕉叶,彻夜潇潇,真如前朝杨万里所云:“芭蕉得雨更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铿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簌不生秋夕静,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更休。”置身其境,更是别有意味。每念及此,都会浮现芭蕉姑娘的一颦一笑,她有着芭蕉的名字,也有着芭蕉一样的风姿。

那日雨势初歇,我突然兴起,喊着手痒手痒,叫芭蕉姑娘抬出书案,铺纸研墨,提笔写下那两句芭蕉诗。芭蕉姑娘看看,赞叹不已,恳求着要我教她行书。不料她天资聪颖,学起来毫不费劲,不消几天,已写得像模像样。

这样的日子快活足矣,但总会有个尽头吧。我幽幽想着,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重到令人窒息。等我身子从虚弱里复苏,她便带上一篮黄酒小菜,领我去这小镇四周游玩,走走歇歇,也算惬意。夕阳余晖,佳人如玉,我微醺微醉,为这佳酿,也为这佳人。猛可间想起我离乡的缘由,原是进京赶考,这番耽误,余下时日已然不多。但我心中深知,我已经深深恋上面前这个姑娘。顿时心绪像红绳缠绕,万种纠结。

她自然不知。她从袖口掏出了一支短短的牧笛,横在唇边,吹着一首婉转的曲子,我一听,是《凤求凰》。她吹完,见我愣愣的模样,秀眉微蹙。

“公子,你其实,要去赶考了对么?”

“是。”料想她早已看过我行李,我也不意外。

“我知道你定不会在此久留了,可是我…我…”她支支吾吾,霎时泪花闪闪,不及说完,已掩面匆匆跑开。我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惭愧。

那日晚上,我收拾好行李,在屋内留下一封感谢的书信,和身上大半盘缠,希望能聊尽恩谢。我不得不选择不辞而别,可等我来到那清冷的小镇上时,芭蕉姑娘却在那前方等着我。

“为何不辞而别?”她看起来脸色那么苍白柔弱,声音也颤颤的。

“对不起。我…不能再留下来了,会耽误科考。”说完这句,我和她都沉默了。

许久,她又缓缓开口:“那你,还会回来么?”

我心子狂跳着,会!我当然会回来,等我中举之后马上回来迎娶你!可是,如果,我没中呢,我还有颜面回来么?最后,我咬咬牙:“抱歉,我已经…有婚约了,那是我青梅竹马的姑娘,她等着我回去……”我说谎了,说完这一句,只觉自己如坠冰窟。

泠泠月光下,青石板街,一股淡淡的雾气缭绕升起,模糊了我的视线。她靠近我,泪眼朦胧,梨花带雨,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简,递给我,低声开口,如泣如诉:"谢谢你教我写字,我…就写了这个送给你,如果不好看你也切莫嫌弃……"

我接过竹简,竹简微热,似乎残留着她的体温。想开口,却心中酸涩,无言以对。她没有松手,盯着我的双眸,轻声问:"如若重逢似初见,你当如何?"我没有回答。

末了,她站在街口,目送我离开。我一回头,就看到她噙泪而立,黯然神伤。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娇小。我叹道。

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凄惶地摆了摆手。

我终于硬起心肠,大步而行,再没回头。

                            肆

心间那颗种子发芽了,疯狂生长,无法遏制。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赶到了京城,但每到夜里就陷入无边思念,如痴如狂,芭蕉姑娘,我的心里全是她,每到雨夜,更是伤人。直到上了考场,我心里都满满的全是她。

揭榜那天,人潮拥挤在皇榜前,熙熙攘攘,那一刻我夹在其中,恍然大悟。我中没中举,这重要吗?她又会在乎这一点么?答案是否定的。周围人有喜有忧,有笑有哭,我再也不关心自己的结果,转身挤出人群,回到客栈收拾行李就急急上路。

这一路上,我心绪忐忑,喜悲难辨,越靠近那里,就越是激动不安。

终于来到那个小镇,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奔向那座熟悉的宅院,看到那对中年夫妇,只是看起来却苍老了很多。

他们看到我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讷讷道:“你终究还是来了,不过…还是晚了。”晚了?什么晚了?我头脑轰然一声,不知所措。

我没有看到她,却看到了她的坟冢。还是新墓,上面写的却是她的名字,我的芭蕉姑娘。

"你走后那几日,她茶饭不思,瘦的没了人形,整日绣花,说给你做新郎衣服,给你未婚妻做嫁衣,那一日…终究把剪刀插进自己心窝…"

没等听完,我早已双膝扑通跪地,抱头痛哭……

                            5

我猛然从床上爬起,恍恍惚惚,过了好久,才发现这竟是一场梦,现在已是清晨,自己手里还兀自握着那支竹简。我翻开竹简一看,上面写的竟是那首芭蕉诗,不过,却多了两句:

    “何故闲来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竟悔当初未种桃,叶也青葱,花也妖娆。

    如今对镜理云髫,诉也无言,看也心焦。”

字迹娟秀之极,似乎有股哀怨透过千年历史烟云附到我身上来了,想想那个梦,我眼眶不自觉又湿了,双眼朦胧间,两滴清泪落在竹简上,连那墨迹也好似淡了起来。

生活还得继续。我简单弄了早餐吃,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

那条林荫小道,晨光透过树叶细缝斑斑驳驳地洒落在地上,温柔如斯。

还洒在我的身上,暖暖的。

还洒在前方那个女孩的短发上,抛着橘黄的光芒,分外可爱。

我走近她,她没有回头,却依旧问我:“如若重逢似初见,你当如何?”

昨天,也许我听了只有满头雾水,可是现在,我却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若能重逢,我当还你一个一见钟情。”

那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个也能还啊?”

我没有回答,却问她:“你是谁?”

她忽然回头了,冲我灿烂一笑,那笑容简直比晨光还明媚百倍。

“我叫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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