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流氓

再次见到尹玉玲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我没料到过了十多年,她嘴里再次冒出那两字。

  小学四年级,那年我11岁,遇到了大鼻涕。

  他属蛇,比我大了四五岁。按理说我上四年级他早该进初中,可那时兴蹲级——也就是现在的“留级”或“坐级”。这家伙不光连续蹲了两年,最后还被降级到我班里。

  他坐教室里分明就是羊群里的一头驴。这家伙块头大,个子高,时常弯起胳膊肘炫耀那两块肉疙瘩,这样说他还真没羞辱驴。他当然坐最后一排。而我当时又矮又瘦简直就是根会走路的柴禾棒子,何况我是老师眼里的尖子生,当然不会和他坐一起。

  问题是大鼻涕原本和我哥哥一个班。他进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圈地划符向大家宣布,王二是他的人,谁也不能动王二一指头。

  这话羞得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我感到丢人,他那么笨,不光蹲级还降级。

  可我天生胆子小,只好灰着脸子当起了驴尾巴。

      从此我暗无天日。

  大鼻涕对厕所特别感兴趣。学校的男女厕所都很小,中间只隔一堵墙,石头缝里的泥巴早让男生们抠得七零八落,两边的臭气就从这缝里钻来钻去混成一家子。

  他把脸紧紧贴在墙缝上,其他男生不敢抢占他的位置就围着大鼻涕问个不停。

  大鼻涕头也不回甩着手:“滚一边去……”

  有时他拉着我鬼鬼祟祟溜出校门,转几个弯便拐到学校外墙根儿。他让我给他把风,自己把脸贴在石头缝里,两只手在屁股后面鸭子划水一样招呼我过去。

  后来他给我说看见了尹玉玲的大屁股。

  我不明白屁股有啥好看的,更不明白大鼻涕为啥一说这话就咧着大嘴像瓢子。

  尹玉玲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儿。

  奇怪的是尹玉玲不骂大鼻涕,倒把满肚子气撒了我身上。她把我堵墙角里骂起了祖宗,我当然要还嘴,招来了她火辣辣几个耳瓜子。我哭着还手,可尹玉玲的身板能把我整个套下去,那情形简直大母牛踩一只瘦蚂蚁。

  我一边哭一边搜索着大鼻涕,我被揍成这样子,他怎么这会儿没点表示?

  尹玉玲越揍越来劲,那狠劲儿倒好像被疯狗咬掉了整个屁股蛋子。

  我的腮帮子脑瓜子被她巴掌呼得蒙蒙疼,可我根本打不着她,只有哭的份儿。

  “你打她那里,笨蛋,打她那里!”

  明明是我被揍得鼻青脸肿,尹玉玲倒像吃了多大亏似的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怎么了?”

  吴大脑袋好像没看到鼻青脸肿的我,一个声地问尹玉玲。

  “王二……他……流氓!”

  我恨死了尹玉玲,更恨大鼻涕。

  我成了全校皆知的流氓。

  十多年后我在大鼻涕家喝酒,依然不理尹玉玲。

  她倒大大咧咧地,胸前两个铜盆子乱晃荡:“还记着仇哩……”

  我鼻子里哼一声。

  “骂你不屈。”尹玉玲竟然笑出声来。

  “你到底干了什么瞎包事?”那天刚进家门书包还没放下就挨娘一巴掌,娘拧着我耳朵骂起来没完。

  ……

  “人家大玲子她娘找来了,丢死祖宗哩!”

  后来我上联中,联中毕业后到处复读流浪,大学毕业后跟着媳妇落户到外地。

  大鼻涕跟着本家哥哥贩卖洋车子,后来被一个壮汉撵到了家,骂得全家人头顶冒烟,大鼻涕没敢放一个屁——他也真缺德,卖给壮汉的洋车子竟然没里带(内胎),里面缠得竟然是井绳!

  听说后来他贩过鸡,贩过羊,倒腾过粮食,再后来买了音响给发丧的人家吹呜哇(大概是唢呐吧)。

  尹玉玲看着我们哥俩吹,偶尔夹着笑插上几句。

  我不理她,我没法忘记当年她揍我的样子。

  摆上酒,布好菜,尹玉玲去了里间屋照顾孩子。

  “你他妈还记仇,瞧你那份出息,还当老师呢!”

  大鼻涕笑话我。

  我白他一眼,瞥了眼尹玉玲,齿缝里恨恨地挤一句:“看个够,看一辈子!”

  大鼻涕先是一愣,立马回过神来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捣了我一拳,咧开的大嘴像邋遢娘儿们的棉裤腰。

  尹玉玲纳闷地看着我俩,问我们笑什么。

  “奶你的孩子,少打听老爷们儿的事……”

  “流氓!”尹玉玲奶着孩子,扔过来一句。

  没想到二十年后同样的帽子糊了我头上。

  为了争一个职称指标,学校的两位中层副职——为叙述方便姑且称脸老师和嘴老师,进行了一场惨烈到悲壮的竞争,这场竞争色彩之斑斓情节之曲折完全应该写进校史。他俩彼此揭短,从积分、班主任年限、备课本、家访纪录到论文评比或发表、优质课甚至小到校际间交流研讨的公开课……他们熟悉对方超过熟悉自己,他们的能量之大、信息源之广、情报网之发达、攻防手段之高明令人佩服不已。从地下争到台上,从校园吵到办公室,从校长室吵到了教育局,学校先后组织了七轮表决,这绝对是创纪录的事。可这七轮表决都没能让任何一方满意,所以只能继续。

  不知怎的他们先后来找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找过很多人,我不过其中之一)。一个让我证明脸老师的论文是假的,花钱买的版面不说,文章也是我替他执笔;另一个则说那年评课我曾经参与,嘴老师的课根本就没有入围哪来的县优质课荣誉。

  我当然一句也不说。

  可笑的是他们俩副职后来搞成了亲兄弟,两兄弟倒心有灵犀骂我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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