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小台湾儿”

我家住在镇子的东边,汤旺河在我家的北面分了个汊,冲积出一爿不大的小岛,像人的裤子分出的两条腿。稀稀拉拉的十几户人家住在那河汊的裤裆里。

我家的房子就藏在岛上一片蓊郁的林子里面,镇子像大陆,小岛就是大陆飘过来的一片树叶,默默无闻地镶嵌在大河的下游。打我记事起,就晓得我家住的地方叫“小台湾儿”。

小台湾儿上居住的大多是外来户。早些年,父亲因成分不好,在镇子里没有混上房子,我们全家只能在蕞尔的小台湾儿过活。

在那全国人民都十分无奈的年代,我家虽然生活拮据,但到了别人家吃饭的时候,我家的烟囱照样能冒出缕缕白色的炊烟,只是锅里清汤寡水,油星儿较镇上的人家少些而已。

夏初,树木刚刚吐叶,岛上四处都涌动着暖暖的风,那风儿在这家转悠够了,就蹿出杖子,拐了个弯,三绕两绕,又溜达到那家去了。风儿舔绿了小草,吻开了花蕾,于是盎然就彻底统治了整个小岛。

熬过一冬的人们都伸直了腰,动物们更是铆足了劲地撒欢。我家那四只散养(那时不兴圈养)的母鸡已下了些蛋,除了母亲拿些去镇上换几块大豆腐或副食外,剩下的,约莫到了端午节,还足可以把我和弟弟噎得打顿饱嗝。

鸡们从杖子缝钻出去,在树阴里悠哉地寻找虫子吃,我家的一只小母鸡有些不正经,撇下其它的三个伙伴,去邻家的杖子根与人家的大公鸡幽会去了。母亲说:那只小母鸡要“抱窝”,抱起窝来可就不下蛋了。

于是吩咐我和弟弟对她严加管制,可小母鸡恶习不改,找个机会就钻出杖子,再也寻她不着。

未过多少日子,门外传来一片叽叽的叫声,我和弟弟忙去大门口看个究竟,原来那只小母鸡领着一群黄绒绒的私生子,回来认家了。

小台湾儿的人家不像镇上人家那样,夹着森严的杖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人们都奔波在自己的日子里,谁偷谁呀!再说,家家都贼拉穷,也没啥可偷的。人们弄些柳条、树枝横七竖八那么一插就是杖子,当然园子要较镇上人家大得多。

园子是小台湾儿人家的命根子,母亲在杖子边上种上豆角,又当杖子又不窝风,园子的中间种上黄瓜、茄子、辣椒、韭菜和柿子等作物。

夏天,是庄稼生长的大好时节,也是一个听得见的季节,庄稼拼命地疯长,夜里睡不着觉,能听到园子里苞米的拔节声。

母亲舍不得用园子里正儿八经的地来种倭瓜,倭瓜爬蔓儿,占地方,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在杖子外的草棵子里抠个坑种上倭瓜,没过多少日子,那些倭瓜蔓儿就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

到了秋天,一不小心被什么绊个跟头,低头一看,原来脚底下是个又圆、又胖的大倭瓜。

小台湾儿人家少,动物自然就多,每家的鸡架要搭在房檐下,防备“老黄”把小鸡给糟蹋了。猪圈当然要建在院角,一般的动物是奈何不了猪的。从汉字“家”的结构解释,无豕不成家,虽然日子拮据,可小台湾儿几乎家家都养猪。

不要小觑院角那破旧的猪圈,几乎年年都能为我家奉上一头百十斤的年猪。人苦猪更是难捱,倒一些残渖余沥,扔些山野菜,可怜的猪便一顿饕餮。 

一个寒冷的冬日,父亲把我家的大黑猪赶到了镇上,未过多日,哥哥穿上了军装,小台湾儿破天荒地出了个人民解放军,邻居们都蒙圈了,问父亲托谁办的,父亲嘿嘿一笑,说是猪帮的忙。

岛上只有一条人们踩出来的小路,合围的树木把小路遮成一条长长的、绿绿的长廊,长廊一直延伸到河边。河上架有一座木头桥,说它是桥,其实是几根米余粗的落叶松木头横在河上,上面铺些破烂扳子而已。

早晨,大人们踩着小桥去上班,我们小孩们踩着小桥去上学,放学回来,把书包撇到岸上,先跳进河里,玩个痛快淋漓,这里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

河水汤汤,四野碧绿,在这里,我们可以尽情地打闹、尽情地欢笑,笑声再大也传不到家里去,那笑声给小台湾儿的树木吞进肚里吸收掉了,大人们还以为我们在镇上用功学习呢。

鸡上架,猪进圈,晚饭之后,人们开始在院子里纳凉。暮色氤氲,银光泻地,周遭的树木吐着股股清凉,飘过草地,灌满了家家的院子,清凉的夜气脱掉了人们一身的溽热。

我们这些少不识月的伙伴们,一边望着天上那白玉盘与东边的骆驼山嬉戏、缋绻,一边缠着大人们给我们讲述骆驼山的传说,讲述镇子或更远地方的新鲜事。

夜深了,四周却静不下来,蛙声开始接管了小台湾儿,父亲像撵狗一样让我和弟弟进屋睡觉。

大人们劳作一天,头一挨枕头便鼾声大作,我却让蛙声噪得心烦,困意逃遁得无影无踪,久久不能入睡。耳朵里好似充斥着成千上万只青蛙欢快的歌唱。

一只青蛙叫出了第一声,接着就有无数只青蛙在四面八方响应,从而上演了一出儿恢宏,响亮的大合唱。听了一会儿,耳朵就会中邪,好像炕沿边,脚底下,窗台上,到处都是蛙声,这蛙声使夏天的夜晚延长了许多。

青蛙还在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依然压迫着整个小台湾儿,倏忽间整个小岛开始晃动,宛如童年的摇车。

夜晚,我枕着摇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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