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天蒙蒙亮,公鸡“喔~喔~喔~”打鸣了,院子里的一群鸭也“嘎嘎嘎”的开始躁动不安,偶尔传来狗子们打闹的闷哼声,早起的人的脚步声也清晰可见地穿过纱窗,穿过蚊帐,传到我的耳朵里。

这个时候外婆就开始起床了。我听着她打开鸡笼鸭笼,咯咯咯地唤着,听着她赶走了门前闹腾的狗,听着她哗啦哗啦地扫地。这些声音给我熟悉的安心感。清晨的风真凉快,悠悠地吹进来,我眯着眼睛看着一荡一荡的白蚊帐,又迷糊糊睡着了。

外婆烧好早饭就会喊我起床。

油汪汪的蛋炒饭,清清爽爽的青菜面,早上从菜园里摘的玉米,荞麦粑粑,每一样都好好吃啊。

外婆做的荞麦粑粑是天下第一好吃的。自家种的荞麦,磨粉,自留的酒曲,一起和好。发面后去前院折一扇芭蕉,剪成一个个圆圆的,每个圆圆的芭蕉上都窝着苦绿色的荞麦面,在蒸汽中冒着清苦的香气。“荞麦粑粑夏天吃了好,吃了排掉一年的毒。”

外婆的炒花生也是顶顶好吃的。新鲜的落花生,抖净土,颗颗摘下。外婆告诉我,炒花生好吃的秘诀是晒到半干就直接炒,所以要比正常的炒花生多花费一两倍的时间。外婆每次都耐心地细细地炒。一下一下,哗啦哗啦,花生在大铁锅里跟专门炒干货的沙子一起摩擦着翻滚,变的干干脆脆香香,吃再多都没有油腻感。“这样炒的花生,怎么吃都不会上火咧。”

吃完早饭,外婆就给我挂个小布袋,布袋里面塞满了花生呀,炒玉米粒呀,小糖果小饼干,然后就出门干活了。我乖乖地跟在后面。

外婆拎着一桶衣服去河边洗,我也去。去河边玩沙子,去问外婆要袜子自己洗,去趴在船沿看鱼儿游来游去的看呆了。

外婆挎着菜篮子去菜园摘菜,我也去。摘一朵牵牛花,看着蚂蚁爬过脚背,屏息等着林子里的松鼠再次出现,吃花生吃糖,喂外婆吃饼干。我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啦。外婆就摘西红柿,将爬错的藤蔓牵到正确的杆上,随手拔掉菜地里的杂草,检查茄子长到多大了,外婆可以做的事情也太多啦。太阳升高了,外婆就牵着我回家了。

竹榻用毛巾浸透井水擦过一遍,坐在上面凉飕飕的。西瓜用木桶吊着,吊进水井里冰着,等中午最热的时候就可以吃啦。外婆摇着芭蕉扇,跟我絮絮叨叨。小时候我妈妈头发黄黄的,所以叫毛丫,外公写毛笔字滴了墨水在衣服上用热米饭裹着搓了好久才搓干净,外婆的妈妈要给她裹小脚但外婆的爸爸给拒绝了,外婆妈妈不让女孩子读书外婆为这点现在还气她。

“婆婆,我教你写字啊”我拿了粉笔在地上画着刚刚学会的人,大,天,还有我自己的名字。外婆紧紧搂了我一下,笑说“婆婆老啦,学不会啦”。可是婆婆才不老。刚刚路上遇到的邻家婆婆是老的,头发都是白的,脸是皱皱脏脏的,衣服也是皱皱脏脏的。可我婆婆,一直抿的整整齐齐的头发,精神充沛,还有说不完的故事,怎么会老呢!

天气越来越热,晚上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门大开着,门口摆上凉竹榻,点好蚊香,大人们人手一个芭蕉扇,聊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女儿嫁到哪哪了,生了个儿子胖乎乎多喜人,现在的生活真好想吃肉天天可以吃肉,河对面的小树林子阴森森的白天都能看到鬼影子,我听到这就很害怕,贴着外婆的大腿一下堵住耳朵一下又松开想听。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一夜的星辰,一夜的虫鸣,丝丝的凉风,渐渐低下去的人语,迷迷糊糊的双眼跟思绪。时间被拉的很漫长很稀薄。那时我很小,不懂那种奇异的安静以及心底氤氲的惬意感动,长大后想,那就是永恒的滋味吧。

我飞速长大,外婆飞速衰老,而这衰老,当初的我完全感受不到。我是看见银色渐渐爬上外婆抿的整齐的头发,也感觉外婆慢慢跟我一样高然后又比我矮了,也知道每过一年外婆就增长一岁了,但我不懂这就意味着外婆在老去。

直到一次暑假发现外婆时而认不出我了,我才惊讶地发现,外婆老了。

外婆记忆越来越差,刚刚说过的话不到一分钟会又跟你说一遍,走路开始蹒跚,越来越长时间的发呆,饭吃的越来越少,再也炒不动花生,也做不了荞麦粑粑了。

而我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大学毕业。

毕业工作没多久,就收到了外婆病危的消息。

我回到外婆家,搬着凳子坐在外婆床边。外婆时醒时睡。醒来就跟我说梦到桃子树了,“好大的桃子啊,挂满了,摘都摘不及的。”再睡着醒来又抬手指我看“这么大的野鸡啊”,“你看,又大又漂亮,毛光亮亮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孩子般天真的笑。有时又会盯着我喊疼,因为连续好多天都是靠米汤牛奶蜂蜜水吊命,外婆整个人飞快地瘪下去,瘦到垫了三层棉被在身下也觉得硌得痛。我心揪得紧紧的,哭都不敢哭。

看着外婆蜡黄蜡黄的小小皱皱的一张脸,我总觉得很陌生。小时候外婆跟我说算命先生算她可以活到86岁,那时我就巴巴地算,外婆86岁我已经工作好几年啦,可以自己给外婆买吃的,带外婆玩了。现在离86岁还差几岁呢。我告诉自己,觉得外婆一定会好起来的。

然而次晨,外婆就去世了。我是恍惚的。

外婆出殡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哭。妈妈姨妈们扑在棺材上哭到几乎晕阙,八分真情带两分必需的表演。我也想努力挤出眼泪,但很努力了,仍旧挤不出来。整个人依旧是恍惚的。

丧礼结束后回到上海上班。连续地做梦。各种亲人朋友陌生人在梦里来回,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没有逻辑的故事。唯一不变的是大家都弄错啦,外婆明明就是病好了,硬朗的身板,能吃能睡,有时还去我家玩,给我做好吃的,有时闹闹嚷嚷,像个老小孩。那段时间过的非常迷糊,醒来了也相信外婆还在老家门口坐着扇芭蕉扇呢。

直到几个月后跟发小谈心,说到了上次看见她给自己奶奶买鞋子也想买给我最爱的婆婆,说到了初中附近的面食店的豆沙包是外婆最喜欢的,说到了我一直难受没有早点毕业没有赚多点钱给外婆买最好吃的蛋糕。不知不觉就哭的满脸满身。我终于承认我最爱的婆婆去世了,终于承认自己再也没有外婆了,再也没有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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