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娘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跳神》“济俗: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请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婆娑作态,名曰‘跳神’。”

这是汉族和许多少数民族民间的巫卜风俗,流行于全国许多地区。此俗是古代宗教的遗风。跳神人有男有女,在各地有不同的称谓,有的称神汉、端公,有的称神婆、巫婆、师娘等。

跳神的目的其实很广泛,不单单是蒲松龄所说的“问病”“神卜”。“跳神”可请神来消灾治病、驱邪撵鬼,也可请亡灵对话。“跳神”的时候,要设有香案、神位,上置供品、香烛。跳神人先焚香叩首,闭目假寐,意为前去请神;继而跳起称已请来神灵。然后全身战傈,边跳边舞边唱。

他们手中有时持皮鼓敲打,有时持铜锣敲打,唱的内容或为咒语,或为回答术神者问话,或厉声驱邪,直到口吐白沫扑倒于地。“苏醒”后称神已离去,跳神仪式结束。

象江西、湖南后来将跳神发展成地方戏剧、集会节目则是另一回事了。而真正的跳神者,是不屑于做此事的。因为他们自誉可通灵通神,是神灵的使者,又怎会做娱乐大众的戏子?——我大姑奶就是这样一位,得高望重,皆“法力无边”,目空一切,又悲戚怜人。我敬她,怕她,又恨她。

因为她曾徒手扭断了我养的一条大黄狗的脖子,齐人高的大黄在她手中毫无反抗之力,粗壮的脖子更是一扭就断,咔嚓一声,当断气绝-------理由是大黄有邪物上身!扯鬼蛋,大姑奶一定是知道我偷了她的东西,所以杀了大黄报复我。因为她扭断大黄脖子时,故意让我看见,而且目光阴冷。

要写“神婆”大姑奶的丰功伟绩,那将是一个长篇。那是以后的事,我今天要写的是她去世后发生的一件事,是与她有关的事,也与我有关的事。一件可怕的跳神故事。

“神婆”大姑奶去世那年我十二岁,半大不小,对事非懂又懂,胆小又好奇,而大姑奶是我永远感兴趣的谜。结果那年,我的“谜”突然死了!

大姑奶比我奶奶还年长些,奶奶弯腰曲背,萎缩得不成样子时,她却长得鹤发童颜,脸上皱纹都没有什么,光滑滑的脸皮泛着光,一口白牙晶晶亮亮,而且背直腰挺,目光炯炯。奶奶背后说:“她是一个老妖精!”

“老妖精”在村里威信极高,甚至十里八村的人都敬其如神。一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神秘莫测,众人怕她;二是她还是接生婆,那时村里村外三十岁以上的人,有百分之八九十是她接到这个世上来的。

后来,镇里有了卫生所,她才不再怎么接生了。但,如果女人在村里生孩子,实在生不下来,请来的医生又没了办法时,别人还是会捧着香火钱来找大姑奶救命---------

大姑奶之死,似乎就与一起接生有关。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是秋天,山前山后的树叶都黄了,地上的草也蔫了,因为有半个月没有下雨了,村前的小河也枯了,只剩下一段段的污水坑,几条没力气的小鱼在污泥中苟延残喘-------我也被那烈火般的秋阳晒得头昏眼花,浑身没劲,和几个小伙伴窝在村前的大槐树下,数蚂蚁。

突然,一个男人骑着一辆浑身乱响的自行车冲出了村子-------他老婆要生了!

一个多小时后,那男人驼着一个“白大褂”回来了。——我们跟在他们身后,一窝风的冲回了村。

他家在村北靠山,几间低矮的土砖瓦房,胆怯的躲在几棵大树低下,后面是大山,前面一块空坪,站满了一脸紧张的男女,屋里不时传来一个女人撕肠裂肺的喊叫声-------这叫声,震得屋前地下的枯树叶一阵阵乱飞。

“白大褂”排开众人,冲进了屋--------十多分钟以后,她双手血淋淋的又冲了出来,脸色腊黄,一个劲摇头。

“快请紫娘!”-------

对了,我们村的人都叫大姑奶为“紫娘”,而不是奶奶说的妖精,更不是神婆、巫婆之类的。

不一会,“仙风道骨”的“紫娘”被人抬来了。——对了,是抬。我大姑奶出门从来不走路,一定要众人抬。一张大藤椅就是她的轿子。她的头发永远是高挽着的,在头顶上就象巩起一座小山包,还插着一根长长的白骨簪子(我那天就是偷了她的簪子,所以葬送了大黄一条狗命)。一身长袍,拖地,谁也看不到她的脚。

落桥,众人急忙低首相迎。她,女皇一样缓步下轿,神色肃然,目不斜视,昂然前行。

大姑奶“跳神”,神神道道,云蒸雾罩的,十分鬼秘,阴森。我见过,但大姑奶接生我出生后就没见过。所以就不小心挤到了前面,却遭了殃。

她走着走着,突然眼角一挑,看见了我,目光一闪,我就知道要坏,转身想跑,晚了,她风一样刮到我跟前,伸手一把揪着我,拎起,我小鸡崽一样在空中扑腾,却摆脱不掉--------对了,我大姑奶身高一米七,在我们那,绝对的鹤立鸡群。

“给我守在这,谁也不让进来!”她把我往门口一戳,迈步进了屋。

我想跑,却想起大黄,于是动也不敢动了。

真是邪了,大姑奶一进去,那女人的哭喊声嘎然而止,屋里屋外一下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响彻天地!母子平安!

“这怎么可能呀,脐带绕颈呀------”我听到站在我旁边的白大褂一直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当天晚上,大姑奶就病了。大姑奶病了,天就变了,阴云密布,闪电雷鸣,一场大雨应声而落-------第二天凌晨,大姑奶就去了。奶奶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如此伤心、难过。因为她怕了,怕了过以后没有大姑奶的日子。

没有了大姑奶,奶奶就没有了依靠,大伯、二叔,包括我爹就肆无忌惮了。大姑奶走后,孤苦伶仃的奶奶衣食住行,瞬间就成了问题。没过几年,也去了。

当然,这是后话。大姑奶走的第二天还是十分的热闹的。而且热闹的过了头,因为发生了一起“跳神”--------没来头的“跳神”!

“跳神”的人是我!

村里人说,大姑奶身上有仙气,而古灵精怪的我身上有鬼气。长大后,我就会接大姑奶的班。当然,我是嗤之以鼻。直到那天,我才信了。

那天清晨,东方霞光万道,天空如洗,大地一片湿漉漉的,生机盎然。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在村前的大槐树上盘旋-----鸡犬相闻,家家户户挂起了白布——为大姑奶送行,为他们的“紫娘”送行!

人们自发的在村晒谷场上搭起了凉蓬,设了灵堂。四面八方的乡亲纷纷涌来,进行祭拜。——当祭司的大叔公在祭文中称她是“最后一个伟大的神婆”--------

大姑奶没有自己的后人,我就被推举出来,成了孝孙,披麻戴孝,跪迎跪送,接收大家的哀痛与哀思。可我却诡异的觉得大姑奶根本没走,就躲在哪个地方,看着我们。所以猴子一样没有定性的我,当起孝孙来,一点不敢马虎,生怕又被她擒住。

折磨了一个上午,我实在累了,晌午时分,我趴在灵堂边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灵堂前后空空荡荡-------

而我,手执皮鼓,身穿长袍,头发高挽,斜插发簪,腕缠铃铛,孤伶伶站在灵堂前,傻了一样。

身前,一滩污血---------


傻子一样的我,站在灵堂前,面对明晃晃刺眼的阳光,不知所措。空无一人,又让我心生恐惧。

我想跑,可一动脚,踩着脚下的长袍,扑通摔倒了。——袍子太长了,是大姑奶的,也不知这身打扮是谁给我套上去的。

人刚摔倒,就看见不远处,“呼啦啦”跑过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几个大盖帽,个个手执器械,后面紧跟着的是熟悉的村民,人人也是手握扁担、锄头--------胆怯又气恼,迟疑又哆嗦-------而且,那一双双眼睛全部死死的盯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地上趴着的我!

我的样子一定极狼狈,极可怕--------我突然“哇”的哭了起来------然后,口吐白沫,象只被人从水里扔到岸上的大虾一样,在地上蹦腾起来------

“他醒了------他醒了------没事了!-------”

瘦小枯干的驼背奶奶从人群中挤牙膏一样挤出来,扑到我身上,轻轻抚慰:“伢子,冒事里,冒事里------”(没事了,没事了。这是土话。)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不会人话。但我的头脑却清醒的很。从前来看望我的各色人的只言片语中,我断断续续的知道了我睡着后发生的一些事。不过有些事,我还是不太清楚,就是完全恢复后,我去问别人,他们也是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而且,我发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在村里的地位突然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就是,人人都对我惧怕三分!特别是,有些人连看都不敢看我,远远见我来了,就惶恐的躲开------

前面几天,我还很得意,时间一长,我就受不了了,因为我没有了朋友,从前天天跟着我屁股后面的小伙伴全部消失了。我去找他们,他们见鬼一样的躲,还有几个胆小的直接就哭了。

我知道,我成了“大姑奶”的替身了!——夜深人静时,我恨大姑奶,甚至感觉她就在某个地方,偷偷的笑!(她生前,我从来没有见她笑过,所以想象中她的笑,十分怪异。)

还是回头说说那天的事。那天,我睡过去之后,乘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溜出了灵堂。按照大家对我的了解,一致认为,我是受不了这约束与折磨,以睡为掩护,乘人疏于防范,潜逃了。这一潜逃,如灵猴入林,极难找寻了。

可诺大个灵堂,诺大个摆场,没了“孝孙”如何了得?于是,当祭司的大叔公一声令下,全村人撒开网的找我。前村后林,沟里山上,连各家各户的狗洞都寻了个遍,我却踪迹皆无。

足足两个多时辰,我消失于无形。当有人诡异的推测说,我有可能被“紫娘”带走了时,所有人的目光全盯上了灵堂后那口棺木——那口威武、阴沉的棺木!?

这口棺木是生前大姑奶早就制定好了的,一直搁在我们家后堂,是我家的镇宅之宝。正是有了这口大棺,我们家一年四季没有蛇虫鼠狗之害。我养的那条大黄狗,从小到大,从不敢进后堂。就是人,也很少有人敢独自亲近它。但我除外。我不怕它,有时受气了,挨打了,要逃避这个世界时,我还会靠着它,睡一会。

这口棺木,有人说是用楠木做的,也有说用梓木做的-------长大后我才稍有了解,觉得这两种木都不太可能。因为楠木、梓木都极其珍贵,古时多为帝王将相们做棺而用,平民百姓哪里用得起?古时如此,现代更是不可能。

大姑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有这个财力物力。

但这口棺木材质奇特却是肯定的,单就它的硬度就让我咂舌。我曾用各种尖锐的物品去划它,却留不下一点痕迹。还有就是它的重量,八个壮汉竟动不得它分毫,硬是上了十二个人,才抬到室外。也不知当年是怎么抬进去的。

后来又发生一件奇事,给大姑奶传奇的一生又添一笔重彩。那就是,当大伙将大姑奶装殓一新,放入棺木之中后,再去动棺木。棺木竟变轻了!-------咄咄怪事!

棺木被抬到晒谷场灵蓬之中,将大姑奶装殓入棺,当时就用棺针将棺盖钉死,合丝密封,没有一丝缝隙。如果说我钻进去了,别说人不信,鬼也不信。但,万一我真的在里面呢-------

听人这么一说,奶奶就不干了。硬是哭喊着要开棺。还一个劲骂:“这老妖精就是要我的崽呀!”

人们正迟疑时,突然有人听到棺材里发出了敲击声-------大伙急忙安静下来,侧耳聆听-----果然,声音来自棺木-------这敲击声,时轻时重,但听得真真切切---------这一下炸了窝了,村民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逃出了灵堂--------

大白天,晴空朗朗,闹鬼!诈尸!!

有几个倒在地上,跑得慢的,终于看见了我——棺材抬出来时,四周垫了方木,是悬空的,我就躺在棺材底下。

有人麻着胆,把我拖了出来。只见我一身大姑奶似的怪诞打扮,双目圆睁,表情僵硬。而且一出来后,立即蹦起来,阴森着脸,开始说话,一说,声音就是大姑奶的声音-------

我一边说,一边跳,有时还唱-------声音悠长,余音绕梁-------面对我的说唱,村民们面无人色,惊恐万分!

听说,我一直在折腾着,而且力气大的惊人,谁上来扯我,我就将谁摔出去-------身形更是灵活,左蹦右跳,无人可以近身-------我二婶甚至直接被我扔进了一个粪坑里,而二叔却冷冷的看见她在粪坑中挣扎,毫不理会-------

还有几家据说,当场夫妻就翻了脸,大打出手------乱成一锅粥时,只有大叔公还算清醒,他叫人弄来一桶狗血,想给我来一个狗血淋头,压住邪气,破了这跳神。却被我抢前一步,抢过狗血,全倒在他的头上------从此,趾高气扬的大叔公就没了气运,一直倒晦,到死。

大叔公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积累下的那些家资,不出几年,全被他那些倒晦催的儿子们败个精光。

其实,村里很多家庭,因为这次我的“跳神”壮举,发生了惨烈的变化------有好几户妻离子散,还好家破人亡的事还是没有发生------否则,我的罪孽就重了。

大姑奶终于被草草安葬了。村里想借大姑奶的威名,在葬礼上大操大办敛财的梦想也最终落空了。被大姑奶狠狠耍了一把我的,在村子里过于异类,终于落了个无处安身,被一直在外谋生的父母接走了。

十几年后,我回了一趟老家。特意到坟上去看了大姑奶,却只找到一个座落在一难杂草中的一个坟包,连块墓碑都没有。她的威风也终于消失殆尽了-------

记得我离开村时,奶奶干瘪着嘴跟我说:“你大姑奶就是一个妖精,她借你一闹,村里的牛鬼蛇神们老实多了------”

十多年后,我回到老家,也发现,我们村的民风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好些。这不能不说,有大姑奶的一份功劳!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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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姑奶借我之口,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骂人。

她一个个骂过来,将村里那些男盗女娼、偷奸即盗、执强凌弱、贪污枉法、丧失人伦、不守孝道等等丑陋、丑恶、肮脏、下流的人与事,一件件全在阳光下抖落了出来-------指名道姓,口不容情!十几年后,还让某些人羞臊不已,不敢与我对视。

我,对此,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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