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语中国

我的住处楼下有个亭子,是用现代板材架构起来的,配色只有红色和白色。在它的侧面印着“志愿者服务”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那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虽然在它的墙上贴着两张“优秀共产党员”志愿者相片。当然,谁也不会去计较这里面是不是住着人,因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根本不可能指望这样一个亭子的帮扶。但对于上面而来,这些星罗棋布,乃至于劳民伤财的亭子就是“数据”,这些数据可以被用来表明他们的贴心和勤政,爱民与奉献精神。

这个亭子的正面紧靠着一棵槐树,枝叶茂密的夏天你很难也很少会抬头看这个亭子的正面。但是在一个冬天,树叶凋零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场路过的这个亭子的时候,有人抬头望了它一眼,然后叫住了我们,我们随即抬头望过去,瞬间笑的前仰后合。这笑在我事后想来不知道该归为哪一类,它是苦笑?是嘲笑?还是仅仅是觉得可笑呢?

亭子正面的上方写着“两应亭”,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以为它只是志愿者服务亭,虽然里面并无什么志愿者。亭子的左侧写着“一呼百应”,右侧写着“有求必应”。正是这几个字让我们发笑,甚至此后再路过它的时候,还是想忍不住抬头看一眼,甚至有想在亭子下设一副香案的想法,有什么祈愿的时候,带点果品、香烛来此拜一拜,或许马老先生真能有求必应呢?

这自然都是玩笑话,这类亭子不过是我们日常所见的标语的立体化罢了。

我想,不需要我做任何提醒,也不管你生活在沿海的大都市,还是山区的小乡村,你都不会对标语陌生。在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最常见的标语几乎都是关于计划生育的,诸如“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生男生女都一样”,“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对于孩子来说,这些标语的意义是极其重要的。我曾积极参与到乡村公路的建设中去,也曾反感那些超生的家庭,甚至我父母超生都让我一度感到这是对法治的破坏而感到厌恶。

但如今,标语已经五花八门了,可谓无事不可标之。从曾经铺天盖地的八荣八耻,到现在随处可见的核心价值观;从科学发展到绿水青山;从一个“伟人”的语录到另一个“伟人”的语录;再到教你做文明人的“十要八不”,倡导这个,禁止那个;包括“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等等标语灌满了我们的双眼,只要你推开门,就看到楼下的标语可能又换了新的。昨天还让你植树造林的标语,可能今天就让你扫黄打黑了;昨天还让你节约用水的标语,今天可能又让你加入脱贫歼灭战斗中来。他们像连台大戏,轮番登场,你还没留下什么印象,就不得不转换阵地了。

问题在于,到底是谁需要这些标语呢?

我们这些所谓的群众么?如果我们需要这些再常识不过的标语,只能说明群众不过是群氓,是等待哺乳的婴孩。但问题不在于群氓和婴孩不可以启蒙开化,问题在于永远用群氓和婴孩的式的启蒙能取得怎样的效果?就像永远让一个学生学习小学的知识,就是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所以,“启蒙者”从一开始就在实施“阳谋”。他压根没有想过让你成长,以此任何时候他都可以用“国情如此”,“民智未开”为由,阻止真真正正的现代化。

标语可能培养出合格的公民么?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标语本身就不是为了健全人格,而是矮化国人。我常常想,有一天,我是个异域来客,当我走在这个国家的大街小巷,我看到那些关于“守纪律”,“爱党爱国”,和一些看上去让人有生理反应的许诺、誓言,充满军国主义色彩的战斗词汇,我会做何感想呢?这是怎样的一个国家?如此的低能、低智?但当我坐上一辆出租车,随便和那个司机聊几句就发现,原来他比这些标语强调的更聪敏、透彻。但是,既然民众有着清晰的认识,为什么标语中所现的是那样愚蠢呢?似乎这是难以理解的割裂。

但中国人不会对此困惑,因为他们不过是任务。每一个制作标语的人和贴标语的人都知道,这些巨大的艳丽的横幅远没有小区广告栏上用A4纸黑白打印的招聘广告更有价值。但作为任务的标语意义本身已经不在上面的文字,而在于标语张贴的位置、数量。这是政府垂直管理的一致化决定的。只要中枢一个命令,可以在一夜间让全国出现同一副标语。当各级政府都在强调反形式化的同时,形式化从没有被搁置。因为,如果一个领导发现某地的标语不够,某地接待他的规格太低,某地小朋友没有停课去机场排成排摇晃鲜花,他都是要不高兴的。但这都不影响他走入会场,接着批斗“形式化严重”的问题。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份问卷,问问大众是否知道我国有多少类标语?你记得哪些?你觉得这些标语有意义么?你是否认为随处可见的标语是一种资源浪费?标语如果有价值,它最大的价值在于什么?你是否反感标语……

当然,各地标语也有它的不同之处。新疆、西藏和山西、河北的标语必然有差异。但主旨并不会比我们日常所接受的有天壤之别。但最大的共同点却不是核心思想,而是标语的“消失”。

标语消失了么?

标语消失了!

标语不是消失在我们的眼里,但我们的心里早已不再有它们的一席之地。你我每天所到之处,马路的护栏、住宅楼的围墙、商场的扶手、学校的行道树、运送垃圾的车子、卫生间的小便池上等等,都张贴着标语,你看见它们了,你甚至默念了出来,你可能还转告了某个朋友,哪个熟悉的地方又换了新的标语。但当这一切结束以后,标语还在墙上,仅仅还在墙上。你的双眼就像一部没有安装储存卡的相机,你拍摄,却不存储。

因为,它们毫无意义。

你不可能因为一张标语更热爱这个国家,相反它会增加一份不喜;你不会因为某个标语更热爱这个世界,也不会因为一张标语就决定要不要生一个孩子……中国人再现实不过了,他做或不做一件事取决于他的实际需要,取决于他是否陷入恐惧,取决于他的能力和愿意背负的代价,而绝不可能是他每踏出一步就迎面而来的标语。

试想,当你走在一条两旁都是精美雕塑的长廊上,你还能细心的端详每一座么?相反,当你走在两旁都是粪坑的路上,你也只想快速通过。哪怕这两边都是你最喜欢的美女帅哥,日子长了你也会习以为常。这种习以为常就像必须要把标语贴在街上的人那样习以为常。它成了仿佛早上起来要穿衣服一样,这些标准已然成了他们的一件衣裳,又或者是必不可少的遮羞布。没有人追求它们应该有什么实际而有效的功用,它只是被宿命般的规定了应该出现在某个地方。

二零一九年 十二月二十日 于赤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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