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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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西瓜很红,我把它放到茶几上,对半切开以后就溢出了很多汁,整个刀背上都是红彤彤的,我从厨房拿了一个金属的小勺子,开始挖那些西瓜子,我想搞明白一个西瓜到底有多少个黑色的种子。

  我不是闲得没事,是她说我活得太糙了。

  前一阵,她站在我家客厅,看着上一个租客所留下的满墙壁的儿童画,建议我刷个墙。她说她住的宾馆里都没有我家脏,我白了她一眼,那不是因为宾馆天天有人打扫吗,她说跟这没关系,她就是看不得一个人活得这么垃圾。

  她白我一眼的时候,还从粉红色的手包里掏出了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然后昂着头用极为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此时的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坐在我的沙发上,然后又试图从手包里往外掏那盒已经快吸没了的女士香烟。我的嘴里也还存有那种经过她口腔完全过滤后的烟味,她看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在叫我坐到她的身边。我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她就又白了我一眼,我坐了过去,搂住了她。

  “你昂着头,能看得见屏幕的字吗?”我说。

  “你去死。”她找出了香烟,又递给我了一根,盒子里就什么也没了。

  “毕业论文这么难吗?”

  “你以为博士都是吃屎的吗。”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她把烟吐到了我的脸上,“你就只会写写东西。”

  “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

  “是。”

  “那你来找我干吗。”

  “我需要男人。”

  “你老公呢?”

  她没有说话,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在笔记本触摸屏上放大着那些英文,然后划线,嘴里默念着什么,然后一点,那句话就被扣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看不懂。

  对于她我其实一点也看不懂。我刚到北京落脚,她就找到了我,很直接,就是要打炮。我无所谓,出版社并没有什么动静,我在出租屋里天天看着那些儿童画发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她在生物研究所研究什么先进的人类科技,并且什么国外的期刊都有她的科研成果,据说是可以推动人类进步,像是可以攻克癌症或者艾滋。研究所给她在附近租了一个单人宾馆,她在那里住了小一年了,一个人,但她不允许我去,因为她老公偶尔会来,从国外飞回来,并且带着一些夏威夷水果和最先进的科研成果。她们会讨论一个生物工程技术到深夜,提出观点相互反驳,然后打电话给科学院的家人要求进行公平的论证,真他妈无聊。

  “你爱他吗?”我说。

  她的烟吸完了,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里面已经有大概十几个烟头了,歪七扭八地站在那里,像太平洋东海岸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像。

  “你说谁?”她说。

  “你老公。”

  “他爸是我导师。”

  “我问的是你爱他吗。”

  她继续敲着键盘,又把脸凑到屏幕上,肚子上的肉还会微微挤起来,虽然她真的很瘦。

  “我毕业了他会接我去国外。”

  “你还是没回答我。”

  “你是不是傻逼。”她终于扭头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走。”

  然后她又开始看着笔记本的屏幕,那里面好像很亮,从屏幕里反射出来的光比我客厅的灯都要亮,好像还能照出一架飞机和一张美国的机票。

  不知道她是完成了论文还是眼睛看得累了,我给她倒了杯温水,她就把屏幕合上了,然后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床上。那张床才一米五,我的卧室放不下太大的床,前后已经快顶到了墙上,但是每次和她抱在上面,我总会感觉我在抱着整个世界,一个我怎么也看不懂的世界。我每一次用力,都有一种在为了人类进步做贡献的感觉,很别扭,特别别扭。但是知道她要被接走了,我就又特别想为人类进步做贡献了,甚至真的做点什么,可是我就是个不入流的写字的,能做什么呢。

  卧室的灯闪了几下,我从她身上挪下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又看了看墙壁上蹩脚的儿童画。

  “你这里太粗糙了。”

  “那我过一阵换个地方吧。”

  “你知道西瓜有多少子吗?”

  “什么?”

  “你这不是地方的问题。”她开始穿自己的衣服,黑丝内衣,白色裙子,“你骨子里太糙了。”

  “你意思是我配不上你。”

  “呵。”她又白了我一眼,“随你怎么想。”

  我有点生气,“你不怕我告诉他吗。”

  “告诉他什么。”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卧室的地板上,抖了抖身子,昂着头捋着自己到肩的头发,“告诉他你占了我的便宜。”

  “差不多。”

  “我会说你强暴了我。”

  “什么?”

  “他会杀了你。”

  她的头发已经扎好了,连马尾辫子都是昂着的,冲着天花板的灯。那一片还有一小块洇水的墙皮,四周开裂着,像一朵花,白色的花。

  “他哪里都有人,哪里都有。”

  “什么意思?”

  “你不会懂。”

  她赶在晚上九点之前就走了,因为她老公的飞机总是会在九点半左右到。她不会在我这里留下过夜,哪怕他老公不会突然就来,她也不会,她做事情都很缜密,绝对不会有一点纰漏。所以这些碍眼的儿童画会令她头疼,就像她留下的西瓜子的问题会令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太糙了。

  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了,我刚刚挑完了半个西瓜,玻璃茶几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八个西瓜子了。它们就那么散落在玻璃上,为了防止和另外一半西瓜的西瓜子混在一起,我用小臂把它们弄到了一边,腾出了一个空。我掏出了手机,看了看表,她还没来。窗外的天已经变黑了,还有几朵阴云从北京大裤衩电视塔那边飘过来,好像要带来些或大或小的雨。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响了七八声后,她接了。

  “喂。”我说。

  “说。”

  “什么时候过来?”

  “不一定。”

  “我买了块西瓜。”我把手机夹到耳朵上和肩膀之间,扶着另一块西瓜开始挑西瓜子,“现在已经有一百七十八个西瓜子了。”

  “什么东西?”

  “西瓜子,一共两半,一半一百七十八个,两个加起来应该就是...三百五十六个。”

  “呵!”

  “刚好一年,我们在大学也只是谈了一年。”

  “你想说什么?”

  “我想你了。”

  “我今晚不一定过去了。”

  “那我去找你。”

  “不行。”她顿了一下,“我以后都不一定了。”

  手机里的电流声很清晰,像一条在地上扑腾来扑腾去的绳子,摩擦着细小的砂石。我的手一抖,勺子里的西瓜瓤撇了出来,带出来一些西瓜子,直接落在了我放到一边的上一半西瓜子里,乱了,全乱了。

  “西瓜子混在一起了。”我说。

  “什么?”

  “我没法数了。它们混到一起了,分不清了。”

  “行了,别那么傻逼了,大家都是成年人。”

  “是啊,你还是个博士,他也是,你们全家都是。你还会为了人类做贡献,推动人类的进步,让世界充满爱。”

  “你这是干吗?”

  “我他妈想试试。”

  “试什么?”

  “让你老公杀了我。”

  我挂了电话,我觉得我刚刚好像操了那个无聊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会穿着西装革履,坐在诺大的生物基因工程技术药物实验台前,讨论着人类最科技最前沿最耀眼的进步,好像每个人都是在月球留下脚印的阿姆斯特朗,而每个人又都是下水道胡乱杂交的老鼠,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我把勺子插进了西瓜里,搅动着,西瓜子随着红色的汁在里面滚动起来,慢慢变得越来越黑,像外面的天空,像她昂起的头和白我的眼睛。

  我是什么。

  西瓜子全部溢了出来,洒满了茶几,我不想数了。我累了。如果出版社那里再没有消息,我想我会回老家,放弃自己的执着,当一个废弃工厂的保安,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也许本身就是我的错,我很想把茶几掀翻,把地板砸穿,挖出一个大洞,把那些我不理解的,该死的人和事全部扔进去,埋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有人敲门,我想我会那么做了。

  敲门声很急促,连续的几声几乎并作了一声。我走过去开了门,她站在那里没动,还是昂着头看着我,让我很烦。我想把她抱进来,扔到床上,把她蹂躏到另一个世界里,或者让她蹲在客厅的茶几前,数着那些傻逼的西瓜子。

  她没动,她背后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把我摁在了地上,太快了,他们的动作太快了,我没有看清。有一个胖子好像打了生物催化针,特别胖,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尖,像是一把刀在嗓子眼里割来割去。

  “是他碰的你吧。”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是你老公?”我被另一个男人的膝盖抵住了后腰,趴在地上,像条打了麻药的狗,很羞耻。

  “就当是吧。”她说。

  “要来杀了我吗?说我强暴了你?”

  “你可以去酒吧,随便再找一个,那里有一堆,一堆。何必呢?”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我的下巴磕在地板上,看着她走进来关上了防盗门。

  “因为大学你没上我。”

  “什么?”

  “或者大学我没上你。”

  “所以你要来耍我?”

  “你话太多了。”她坐在了沙发上,我背对着她,只能看见防盗门,她接着说,“下周我去美国了,他有绿卡了,我们还会生一个孩子,一个美国孩子。”

  “孩子?”

  “我怀孕了。”

  “是谁的?”

  我挣扎着身子,那俩个男人把我拽起来,然后站到了一边,她把他们支开了,让他们在门外等着。胖子挤着防盗门出去了,瘦子的头发很长,我一直看不清,但是他的膝盖真的很结实,我的腰还是很疼。

  “我不知道是谁的。”她说。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是昂着头,细长的脸颊和她的小腿一样,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露着骨头。

  “这不可能。”我说。

  “我要走了,就算了吧。”她站了起来,接着说,“说句实话,还是回老家吧,你太傻,有些事你不懂。”

  我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太细了,我的手用不上力,怎么也用不上力。她没有叫,她可以喊人的,然后那个胖子会冲进来,他已经事先留好了门,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是他腰里别着的那把刀露着黑色的刀把,他一进来我就看见了,他们每人一把。他可以冲着我刺一刀,然后房东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墙都刷一遍然后再租给别人,仿佛什么也没有,那些蹩脚的儿童画也没有。这个出版社也会把我忘掉,像其他出版社一样,没人能记得我。她会飞去美国,把孩子生下来,养得白白胖胖的,让孩子忘记他是一个中国人,就像忘记他的父亲到底是谁一样。

  我松开了手。

  她昂着头,连我掐着她的时候,她都是昂着头。

  “最后一次了。”她靠过来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那以后...”我说。

  “什么也没了。”

  她说完就走了,她起码还来跟我告了个别,带着两个腰里别着刀子的男人,他们也是生物研究所里的人吗,或者是美国来的什么保镖,我不懂,我他妈真的不懂。

  我坐在沙发上,想着她说的孩子。

  他会出生在美国纽约,从小在一栋具有后院的别墅里生活,那个院子里还会有鹿,有狐狸,甚至是树懒和熊。他会用英文叫一声妈妈和爸爸,然后开心得像个傻子,他不会知道他有可能有一个亲生父亲,正在县城里一座废弃的工厂门口坐着,看着灰蒙蒙的天,喘着每一口都可能会憋死自己的气。工厂里还可能会养很多狗,都不会拴链子,如果饿急了,它们会先吃了我,吃了保安室,吃了工厂和令人难过的世界。

  我想不下去了,我看着茶几上的西瓜,和满茶几的西瓜子,想不下去了。我把那些散落的西瓜子全部捧了起来,塞进了嘴里,塞得满满的,一口一口咽下去。

  咽着咽着,我就哭了。

  如果我能看见自己,我想那些眼泪一定像西瓜汁一样,红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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