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

父亲昨天告诉我,二叔得了重病。准确来说,是直接变成了植物人。对此我很疑惑,因为就在一周前,我还和他喝过酒。酒桌上,他左右逢源的样子,我实在难以将他与植物人相提并论。可是,就如我父亲所说,脑瘤这种东西隐藏在脑袋里,只要它不长大,本就可有可无。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自顾自地喝着。他的手有些许的颤抖,左顾右盼,叹着气。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丢下多余的一句话,我出去一趟。我透过橱窗,看到他骑在电瓶车上,抿嘴注视前方,显得焦虑。我想,他该是在故作镇定。父亲一生好强,顽固的性格,是拒绝承认二叔的重病会给之带来阴霾的。我劝诫他放宽心,别去胡思乱想。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却想到了二叔。

或许此时,他正躺在床上,僵硬地张嘴,面如死灰。数不清的管子从仪器里延伸而出,贴到他的肚子上,背上,胸部上;然后又插进他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接着,我仿佛看到二婶,表弟,表妹在旁哭成一片。画面隐隐透出几丝悲凉。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整篇画面。画面被切成数个小格子,格子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一些重要瞬间。如电影般,它被永久地定格住,且镶嵌进我的脑海里。我开始回忆,将二叔的模样与弥留之际时的外公相比,然后以此类推。

八岁那年,父亲和姑爷闹了一次很严重的矛盾。索性,父亲在姑爷的公司里辞职后,带着我们全家搬到城市的南边住下。我们住的那栋楼紧挨着江边,在夏天时,只要将窗户大打开,便能够一睹江边,人们嬉闹的画面,以及货船轰鸣渡过的场景。父亲凭着多年累积的客户源,在批发市场开了一家类似的店铺经营。创业初期,父母常是一大早出门,晚上八九点才回来。因此,我们家的饭点就被延迟到九点左右,有时甚至来不及吃晚饭。起初,父亲也觉得这种习惯对我们的身体不好,便尝试着为我们聘请保姆。可是,短短一年,来来往往六个保姆,皆都因不同的理由离开。此时,生意正值风生火起,父母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姐弟仨。无奈之下,母亲便把常年居住在乡下的外婆接到城里与我们同住。听闻消息,我和姐姐们都特别的开心。特别是我的二姐,她在乡下就一直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感情非常亲切。而我和大姐对于外婆到来的高兴,我想,多半是一种盼头和久而不见的稀罕。毕竟自从我记事以来,我俩和外婆见面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在这之前对她整个人的印象不过是,她站在夏日午后的院坝中央,身边蹲着一只小黄狗,拘搂身子,满脸慈祥地招呼我。而每当母亲要去外婆家时,我总拉着她的手,央求道,我要去。

时隔数年,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

外婆刚下车便蹲在树旁吐个不停。母亲说,该是许久没坐车的缘故。我看在眼里,在心里泛起了一丝厌恶。那时正值夏天,许多老人家都穿着简洁的服装,外婆刚到城里,灰色的毡帽,玫色的棉衣,以及褚色的棉裤显得有些质朴、突兀。她的装束像是从没有换过,即使在三伏天,也依旧裹得严实。这形象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在后来我忆起外婆时,它是一处明确的源头。

外婆来了之后,她不但把我们的饮食习惯料理得妥当,还在周末无事时将我和二姐带去逛公园,逛河滨路。事实上,对年幼的我而言,在家看动画片,或者出门闲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不再担心上下楼,外婆知道我害怕,每天掐准时间在小区门口等着。直到我出现在街头时,她便故作刚好回家,我远远地看到外婆,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向她冲过去。然后,抓住她的手臂,一起上楼了。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外婆就与我们同住一年多,我也终于快满十岁。

印象中,父母的关系在那一年直线下降。因为言语、思想、行为的不和,父亲常常以各种理由夜不归宿。一个月在家的四五天里,我总能隐约听见从父母那屋传来哭骂声。起初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那或许是在做梦,梦中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坐在树上,凄厉地吟出自己的悲戚。某天晚上,我真的就做了那个梦。醒来后,实在忍受不了,便用手拔了拔身边的姐姐,希望她能陪陪我。我翻过身,才看到她们早就面对墙壁,泪流满面。而后我又想到外婆,她就住在父母的隔壁屋,她是否也听见了这哭骂声?我不确定。每次发生此类事情后,我就在第二天偷眼观察她的神态。我发现,在她年迈的颜脸上,根本看不到一丝波动,她嘟着嘴,依旧做着本份的事情。时间一长,我也庆幸,外婆的年岁怕是已大,有些声音听得不大清。

外婆是怎么离开我们家的呢?

在我生日那天,母亲忘记了庆祝。情急之下,我愤怒地把家里的碗筷给摔得稀巴烂,且不断叫嚣。我想借此吸引母亲的注意力;想借此让母亲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想借此让父亲带我去吃一次肯德基;也想借此让母亲为我买一双全新的篮球鞋。我坐在沙发上哭起来。外婆则坐在对面,静静地叹气,然后,她站起身向我走来,想要拉住我的手。她说,我带你去买吧,别哭了。可是,我执拗着再一次抓起手边的盘子,冲外婆吼:

“你走开,我只要我妈买!我不想看见你,你回你的乡下去吧!”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那句话。该归咎于情急之下的愚蠢吗?外婆摇头沉默着,用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回到房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外婆后来在房间里都做了些什么,不过,就在当天晚上,母亲从外婆的房间走出来时,她的眼睛红肿着,并在刻意遮掩下走出家门。第二天当我醒来,崭新的篮球就放在我的床边,而外婆,早已去了车站。

事到如今,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她和外公安静地坐在藤椅上,岁月的痕迹刻在脸庞上,模样稍显拘谨地盯着镜头,依旧是那顶灰色的毡帽和玫红色棉衣。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紧盯斑驳的天花板,心中总会出现一种对外婆,外公,乃至对那栋房屋的无可名状感情,久久挥之不去。

说回来,另一件发生在那年的事也颇为奇怪。有一天早上,我坐在沙发上正在收拾书包。这时,父亲回来了,我慌忙地将电视关上,想趁机逃开。没曾想,父亲突然叫住我。他有些踉跄地走到厕所里,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毛巾盖住头走了出来。他指着头,戏谑的语气似在强调,“这是你姑爷打的,看吧,我帮他创业至今这么多年,就换来这一酒瓶子。”我那时年龄尚小,根本不知道他故意拿张毛巾盖住头,又故意拿开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木讷地盯着他。我压根就没有想过,如果一个酒瓶子就这样打到脑门上,该是有怎样的钻心疼痛,额头上的伤口就像一颗染成红色的硬币贴上去似的。后来,父亲见我没说什么,便摇着头走进房间。而晚上回家,我就又听说父母在房间里打了架。

12岁那年,我们全家又从城市的南边搬到了城市的北边。巧的是,也是在江边,金沙江。这几年里,因为政府的扶持,很多高楼在江边拔地而起,形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商业圈,吸引着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们前往。在我楼下的声色场所里,每晚都座无虚席,汇聚着一群孤独的人。他们伴随着震耳的DJ声,在舞池里不断地摇摆身子,使自己的思想暂时浸泡在苦味酒里。有时,我很晚才归家,依旧能看到那些穿着艳丽的女郎醉倒在花丛边,泥渍粘满全身。每看到这种场面,我的心里就会泛起几丝恶心。我走到窗边,望向河对岸那一排排“屏障”,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从楼顶直射而来,如一把光剑直刺进我的内心,与此同时,我也突然意识到,只要自己一想到以前的事,思绪就会如爆开的水龙头肆意洒开,心里不免泛起几丝悲凉。

那一年,我们家生意依旧红火,父母将账还清后,开始攒钱买房子。不过,父母的关系却没有因为即将搬到新家而变得好转,他们的关系像是在穹顶之下逐渐被剥开皮,全然裸露着。这多少让这个家庭显得有些僵硬、死沉。那段时日里,我不敢邀请朋友们去我家玩、也不敢在外面玩的很晚,我故意避开许多口舌,拒绝回答有关我家庭的所有问题。可是,在我努力之下,这似乎丝毫没改变什么。我依旧可以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盯着电视里一些感人剧情而落下眼泪;她似乎永远只保持着睡在床的右边,空出左边的位置;并且我数过,母亲在夜里至少会醒来三次。通常,她会先走到饮水机前喝一杯水,然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上几分钟,眼神紧盯窗外。我不知道身处黑暗中的母亲到底在思索什么,而每当我偷偷地注视着她时,我的脑海中就是会出现一个凄厉的女鬼形象。这俨然成为一个秘密,被我埋藏在脑海里。直到有一年暑假,我无意间听见姐姐们的谈话。她们谈到了外婆和外公。恍然间,我才突然意识到,自从上次和外婆分别后,已有几年没见。于是,我将这个秘密暂时放下。凭着仅有的记忆,在几天后坐车到了外婆家。说到这里,这使我想到另一件趣事,关于我二姐的。我之前说过,二姐和外公外婆的关系最好,在十岁之前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某一年,二姐因为念书的问题,父亲将她寄宿到了隔壁乡的亲戚家,她被迫离开外婆。起初一个星期里,相安无事。但是,在第二个星期的某一天,二姐没有去上学。这时,电话打到父亲那里,众人都以为该是失踪或者被人贩子掳去了。父亲当即就驱车前往,叫上邻里在整个乡的范围内找人。可是大家找了一圈,都不见其人影,无奈之下,亲戚给母亲打电话告知。母亲“哇”的一声就哭,听说哭得腰杆都直不起来。后来是怎么知道她在外婆家的,事实上,我也没有过问。我只是纳闷二姐是靠着什么一个人走去的,毕竟那个乡离外婆家有20多里路,就连成年人也得走上四五个小时。我问二姐,她常不作答。遇到高兴地时刻,就只是说,我想外公和外婆了,就如此简单。确实是。我想来,那时已有几年未见他们,大概也是因为想念吧。

我站在手工房门口盯着外公,发现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坐在板凳上,专心地编织簸箕。模样也如照片上一样,黑色帽子,依旧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衣,脚下是一双终年不换的灰棉鞋。外公不苟言笑,大概是老了的缘故。他只是慢悠悠地说起编织簸箕的常识和历史,然后颤巍巍地拿出一包烟递给我,而我也因此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记得,他还带我去后房看蚕,说实在的,我看到这样一篮白花花的东西蠕动,心里真是会泛起恶心。外公一边看,一边点头强调,这是宝贝,这是好东西。我狐疑的望着他,随后就明白了。诚然,对于经历过那些特殊年代的外公来说,生活里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弥足珍贵。尽管,当我问起那些事情时,他都唯恐及不谈,可从他的眼神中,我仍然能读出他的释怀和怅然。

后来,我跟着外婆从山坡的后面摘了一些野菜,又专门杀了一只鸡。外婆像个灵活的运动员,追赶着将鸡捉到手里,任由鸡如何扑腾,她都始终不放手。外婆微眯着眼睛,羽毛飞的到处都是,接着,她迅速地将刀刺进鸡的喉咙,血落到瓷碗里滴答作响,鸡也在经历最后的挣扎,抽搐几下,永久地睡去了。

鸡肉紧实,我们仨都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外婆又杀了一只要求我带走,我提着这鸡,站在山坡上站了很久。我转过身,看到外公外婆依旧伫立在那栋房屋前,用手向我挥着。风从对面山涧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同时,我也暗自许诺,如果时间允许,真应该多回去看他们。

事实上,几个月之后,我也真的又回去了一趟。外公在孤独中长逝(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与之伴随的还有父母的离婚。我或许可以这样说,父母终于离婚了,而外公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真正的解脱。我从父亲那里得知,病因是脑溢血。可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想,或许并不是,或许他是带着一种悲愤离开的,是一种在暮年已垂之时,也要捍卫自我主权的悲凉,一种老无所依的无奈。外公太老了,可是他也太要强了。在离婚之前很久的日子里,我就知道,外公坚持着,如果不得不离婚,一定得让母亲带上我生活。唯一的儿子。只可惜,直到离婚的那天,母亲放弃了,法院的判决书里清楚的写着:全盘接收,三个孩子必须在一起,不能分开!母亲强忍着消息没有告诉外公,就连姐姐们也教唆我别吭声。这个消息就好比已被彻底封锁的秘密,只不过,在苍穹之下,严密包裹的行囊也会出现点点缝隙。事实上,我得感谢。多年之后,我就是靠着这点点缝隙,才得以让那晚的场景重现于脑海。电视的声音被开到了最小,我和二姐坐在最靠窗的沙发上,而父亲犹如一只巨大的棕熊,站在客厅的中央,板着一张脸,使四周的空气凝结。母亲坐在板凳上,兀自地落泪,父亲在沉默许久之后,深叹口气,说:

“就这样吧,离婚!”

就在那个时刻,楼下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求救声,声音沙哑、痛苦,并且持续了好久。这声音模糊了父亲说出的那句话——我强压着想去凑热闹的心,因为在那段时日里,楼下常出现抢劫杀人的事件,我早就想一睹为快了,以此作为第二天在同学面前炫耀的筹码——父亲但觉不够清晰,便逐步强调了三次,声音一次比一次大,面容一次比一次狰狞。终于响彻整个客厅。屋内,母亲、大姐、二姐的哭声也因此逐渐变大,直至歇斯底里。我坐在座位上没有哭,漠视着眼前的一切,思绪却被窗外的情景拉扯住,以及刚才母亲与后妈的争执中徘徊,游离。

时隔数年,我每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就觉得滑稽可笑,如旧社会的中国,原配与二房共处一室。母亲居然能够无视父亲与后妈的种种行为与忍受茫茫黑夜中的孤独长卧。说回来,当我重新回忆那一刻时,我想,或许窗外的一切不过是我出现的幻觉罢了,那个在第二天被发现惨死楼下的女人也是幻觉?而她的呼喊声是否就来自母亲的心底呢?如她的爱情,亲情,盼头同时死掉了。那个总是出现在梦中的凄厉女鬼,是否就是我预想到的母亲原型呢?我不得而知。

就这样,我和姐姐们刚从沉寂中苏醒过来,就又一次被外公的去世带进泥潭。

院坝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舅舅搭起一个不小的棚屋,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块儿聊天。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几口大锅突兀地放在院坝中央,其余本该被重视的东西却被闲置在一旁。我和姐姐们站在外公的灵柩旁,听任一群道士为外公超度,颂经。我的思绪并没有与之跟随,而是用余光搜索到了外婆的身影。她孤零零地坐在客厅角落,盯着门外的人群,脸上还如最初般平静,没有一丝易于察觉的哀恸。偶尔,她会转过脸看看灵柩这边,姐姐们就站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我紧攥着拳头,不知如何是好。事实上,我也想哭,不然突兀地站在原地就会显得自己太过于寡情。我在脑海里不断搜索与外公在一起的场景,却发现,我一刻也记不清,就连不久前的所有都被拒之门外。外公的面容变得逐渐模糊。

我记得哀悼场面最为激烈时,我突然流了鼻血,殷红直接染湿灰色的跪垫。慌乱中,我得以有机会跳出人群,胡乱地扯出几张纸堵住鼻孔后,就飞奔到树林里。血依旧从手缝中流下来,我的整张手被染成刺眼的红色。我蹲在那棵比外公年岁还大的香蕉树下,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我吵着要吃香蕉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外公的身体已出现疲态,但他依旧拿出长杆为我寻找香蕉。我欣喜地望着头顶悬而未决的果实,仿佛我正趴在窗户边,遥望夜空中的星星。每戳下一颗,我便拍手欢呼;每看清一颗,我便暗自惊叹。这个时候,我透过微弱的光,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终于看清楚整个葬礼的全貌。大姐和二姐还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母亲和阿姨们这时也来了,她们如早已准备好,趴在外公的遗体旁就开始哭,声音响彻整个会场,而这时,道士们的诵经声也变得高亢,响彻整片故土。隐约中,我意识到自己的手仿佛变得肿大,身体也逐渐疲乏。索性,我靠在墙上,父母离婚时的场景、外公安详的面容、还有外婆离开的背影突然汹涌而至,泪水也因此蒙满了整个眼眶。

16岁吧,或许更晚,我们又一次搬家了。

依旧是靠近江边,距离父亲的店铺也越来越近。彼时,我家和姑爷家关系变得缓和,而后妈也已和我们生活了三年之久。我们相安无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的弟弟在那一年也相继出生。我站在温室外看着他,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小的缝,两只粉嫩的手放于两颊边,胸脯随呼吸一起一伏,模样尤为可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对他们一直强调的观念——都是男孩,以旧思想来说,对你的宠爱会被剥削到直至没有——嗤之以鼻。因为在我看来,或许这本就是早该面对的现实,如同我早就清楚父母会分别,街角的瓦房会被高楼取缔。说起来也尤为无奈,弟弟出生后没几天,我就住进了医院。阑尾炎。那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上吐下泻,就连黄疸,苦水都被吐到竭尽。医生催促尽快找到家属签字,不耽误手术时辰。可是,我的亲戚们全来了,而父母一直不见踪影。我蜷缩在床上,冷眼旁观一切,床单被我揉成一团酸菜,汗水跟着额头,浸湿我整个枕头。在那一刻,我期盼着,手术快点到来,父母尽早现身。因为我实在搞不懂,本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却在此刻玩失踪。后来我闭上眼,心想,再不济给我一剂麻醉针也好,至少不会让我如此痛苦。

父亲?母亲?

后来,姑爷代替签了字,我也终于在迷糊中睡着,梦见了外婆。

母亲来的时候,大概是在我醒后三小时。她走进病房时,第一眼给我的印象,就是她的双眼红肿。(这俨然成为母亲的常态,她高兴的日子好像真太少了)我知道她刚哭过,顿时,心底的所有愤怒被淹没掉。我安慰她说自己没事,这是一个小手术。我说,我希望她别再为了我而哭,只需要一周就可以完好恢复。

可是,几天后我才知道,事情并不是如此。

生病当天,母亲站在江边,是准备投河自尽的。场景与我5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她拿出一把安眠药准备咽下,如出一辙。两次,父亲似乎都充当了间接与直接的始动佣者;而两次,父亲都是把母亲拉回到生命线的英雄。我猜,当母亲面对金沙江时,或许她在自责与内疚吧;亦或许她终于认识到命运对她的不公。她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安稳的生活。我曾经在自己的处子作(北非之子)里面说过,母亲就是蓝花楹,绝望中等待爱情。起初,她逃脱了与父亲之间的辛酸后,暂时放逐自己。可是时间一长,她的心里不免空寂乏味,稍微平静的心底,又开始泛起涟漪。她想逃离。而后通过表姐的介绍,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闯进了母亲的心中。一开始,他亲昵地称母亲为秀秀,而母亲也听之任之。母亲自以为找到了她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平静舒适。她带那个男人去见外婆和舅舅,任其挂着可鄙的笑脸攀上高枝,摘下红彤的苹果;她还让我们去吃他煮的菜,略显腼腆地介绍着,张叔叔。他看着我们姐弟仨,从包里拿出一沓百元钞票,大方地数着。

如今看来,我和姐姐们都被蒙在鼓里。他清瘦的外表下,内心却是在窥视母亲那点仅有的积蓄。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平静如水;第二年,他龌蹉的一面逐渐展现。首先,他以风吹日晒做理由,用绝食来做要求,逼迫母亲给他买车。或许是因为爱吧,母亲执拗不过,我们也不在其身边做参考,便擅作主张买了。其次,他变得懒惰,工作辞掉,母亲开始如供菩萨般,整日伺候他。直到后来,他索性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对我们也一副爱搭不理,甚至猎奇的主意打到了大姐的身上。终于有一天,我被父亲叫醒,得知母亲在家都这个男人囚禁。母亲通过仅有的窗户向外呼救,声音悲怆,与之相似的怕是那无可慰藉的感受又油然而生。我们和小区保安费力将母亲解救出来,她一看到我们,“哇”的一下就趴到在地,并且用拳头狠捶地砖。她说,那个人在哪里?在哪?我怎么会成为这样啊!她还在幻想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一时犯错。她还在怪罪我们。可她并不知道的是,假使没有父亲一拳又一拳地打到那个男人跪地求饶,母亲的生活是不会平静的。我看着可怜又可笑的母亲,心里居然泛起几丝恶心,然后伴随而来的是一颗巨大的石头压住我的心,使我过了很久才得以释怀。这些年,我不停在思索一个问题,不光我的母亲,还有其他女人,她们难道真的不能像男人一样,对待感情这个东西,做出理性的判断吗?如果那个男人并没有死去,那母亲会不会继续作贱自己,循环往复地向那男人贴上去呢?我不得而知。后来,我看到一些好的作品,发现不单是母亲,大多数的女性也如此。而我始终搞不清楚的这一问题,连昆德拉也不能算足够透彻。

一次就是虚无?如果只有一次就是不能承受的轻?

接着,消息通过亲戚之口传到到外婆的耳中。她依旧一副不动声色。我想,外婆是在硬撑。平静的湖水下,暗流会翻腾到浑黄。母亲带那男人回老家时,我猜外婆的心里或许就已打了个句号,他们对于人情世故的洞察,随年月的增长,总能看出一些端倪。她或许只是没说,并不想打消儿女的盼头以及慰藉。她在我们的生活中渐渐脱离而出,俨然成为一个旁观者,局外人,而这种状态在外公的小黄狗接连死去后,变得尤为明显。她坐在一处地方,一连就是几个小时,不吭声。在那几年里,我也墨守着自己的规定,定期回到外婆身边,在老房子里住上几天。炎热的午后,我注视田里辛劳的人们正在收割谷物,舅舅和表哥挑着一个又一个的重担,怕是有百十来斤。起初,我也想尝试一次,但是我一背上背篼,身子就稳不住地往后沉。我远远地看到外婆从里屋走出,用颤巍巍的手指着我们,脸上露出惊恐,然后身子僵住,如同冰从脚下蔓延至全身,手臂持续四五秒后才放下。恍惚中,我才意识到,外婆的身子早不像之前般硬朗,她步履蹒跚的模样每当在我脑海中萦绕时,多少使我在看待亲人老去,逝去的事件上,觉得严肃及悲凉。

17岁。

我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遇到了爱情,尽管是一次可怜的单相思,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她促使我在对待爱情、亲情、友情上都变得更加专一,果决。哦,刚好,今天是清明节,算算日子也很好知道,我和她正好认识六年。

该从何说起呢?

通过一些碎片化的回忆,我也无法将之所有串联,毕竟时间过去了很久,我和她当初屡次聊过的话题也被时光冲淡,致使我们再一次谈起都觉得陌生。记忆中,我也好像写过很多关于她的文章,有第一次看完电影后的欣喜,有持续一段时间的深夜畅聊,也有离别之前的拒绝和惋惜。实际上,就是那一次的拒绝才让我明白,有她共伴的日子是我目前为止最快乐、最美妙的,即使自己并没有考上大人们所期许的高中,我也毫无怨言。因为好歹自己经历过,是刚好掐在17岁这一节点上的爱情。这种感情让我变得繁忙,忘却了一切的烦恼,减缓了家里逐日堆积的压力,也忘掉了与外婆的告别。

我带着这种可笑且可悲的心满意足前往省城读书。或许我就是在那三年里,变得真正独立起来。我不再是之前那样不可一世,蛮不讲理。况且,四周都是可怕的少数民族,我也实在强硬不起来。我在每日的浑噩中度过,上课小差,下课打球。直到高二那年,拿起一本闲置于墙角的《城南旧事》,我才终于走上文学这条路。至此过后的学生生涯,我结识了一大批之前所不认识的朋友,林徽因、徐志摩、马尔克斯、狄更斯、冯唐、茨威格以及川端康成。他们首先成为我炫耀的资本。我如同傻子似的,课后跑去和语文老师交流各种文学作品,我不清楚老师是否看过我所说过的每一本书。可是,让我享受其中的是同学们投来的异样眼光与冷嘲热讽。

吴玉中,你真牛,能看这么多本书。

你难道要从体男变成文艺青年吗?

事实上,我变得虚荣,自以为鹤立鸡群。我觉得这样下去就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域,在这个领域之上,我会非常满足。我可以任意把控铁门的开关,所有人排着队,讨厌的出去,喜欢的进来。久而久之,这种自我意淫与沉沦开始全部吞噬了我,以至于有段时间我的哲学老师也被嗤之以鼻。我暂时地忘掉了外婆,窃喜不必考虑他人的感想,不必出于某种目的性的社交,甚至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和别人说话。我目睹所有的朋友都疏远我,希望这种襁褓能全力裹住自己。我听之任之,直到毕业。

毕业过后,我并没有选择出去上班,再说了,我的文凭拿出去也并没人会接纳。我留在了自家的公司。白天忙到虚脱,晚上就和姐姐们厮混在一起打麻将,偶尔读一点书便以为我又与神坛离得更近了。我还是不愿意主动出门社交,一直到现在。而父亲,顺便也在日复一日的浑噩中向我施加压力。

我太忙了,以至于接到那个电话后,我居然变得麻木。

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尽早的脱离牌局,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彼时,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涌上心头,我根本说不清。我想,或许我只不过是想哭,只不过是在麻木的发泄掉身体多余的负能量罢了。人老了就要离去,这一点道理我懂,不过我无法接受的是,外婆何不等着我,让我再一次抚摸她的掌心,轻挑着掌纹,听她讲述关于二姐的趣事。我看到葬礼上的人们,他们都在互相准备着即将进行的葬礼仪式。我随众人走到外婆的遗体旁,道士念叨的经文,我勉强能听懂一点,只不过又有什么用呢?外婆再也不可能为我们做菜了;她再也不可能利索地杀鸡捉鸭了。而我戴上孝带跪在灵柩前,只渴望自己也能跟随经文为外婆超度洗涤。

葬礼队从客厅一直延伸出去,唢呐声,锣铂声响彻整片土地。舅舅抱着外婆的遗像,沿着田坎,走几步,跪下,再走几步,磕头。整个队伍因为火把的缘故,在无边的黑暗中变得通明。我站在队伍中间注视舅舅的行径,好像真如同他们所说,外婆,她站在舅舅的前方,一边向他招手,一边指引我们跟上。外婆应该是要我们为她壮胆吧,通往天堂的路毕竟孤独且陌生,她拘搂的身子始终不会走的多快,得需要我们搀扶着她,送上一截。所以,我们才会走到如此缓慢。

可,这条路终归会走完的。

我看着舅舅跪在墓前,棺材一点一点的被土掩埋,想哭却哭不出。人们纷纷从我的身后涌上来,例行公事般插着香烛。无奈之下,我转过身,环视一圈。突然发现姐夫站在身旁,眼睛被整个孝带蒙住,模样甚是滑稽。我笑了。我强忍着不出声,因为这样不免有失严肃,也充满了对外婆的不敬。可是,我越强逼自己,就越是抑制不住地笑,与此同时,泪水也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我就这样一副可笑的模样站在外婆的墓前,鞭炮将我围在一个圈里,巨大的声音险些将我的耳朵给震聋。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将鼻子堵住,害怕再会像外公葬礼上那样流鼻血,也害怕自己又一次站在香蕉树下想起从前的时光。

我不愿意成为葬礼上的名人,就像川端康成写的那样,这多少显得有些悲戚。而在那个时候,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群体里的一员,举目无四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我失掉了一种盼头,20岁那年的暑假变成了我与外婆,或许可以说是四亲的最后假期。我想,如果日后再怀念起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光的话,我也只能靠着那句“我要去”来安慰自己罢了。

此时,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突然觉得该去看看二叔。我可笑的认为,或许看到他苍凉的模样,会让我对外公外婆有更深的眷顾。我无法只是坐在原地,再去自导自演的编就,想象接下来面对他们一家人的重重阻碍。

活着就是最大的期许。

至少现在看来,这句话对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已经成为圣言。对于父亲来说更是如此。在今天,我才得知,二叔重病后没多久,父亲去医院做体检了。而检查结果显示的是,肺癌。可笑吧?上帝在开玩笑吗?在我记忆里,父亲就这种事骗过我三次了,我无法再相信。父亲给我打电话,我隔了好久才接起来。他总喜欢用一种离别的方式来告诫我,我该成熟,我该好好经营生意,我该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事实上,我特别害怕,甚至是讨厌这种告诫。可是,我只能一个劲的在听筒这边点头,心里随着父亲越来越多的话而更堵得慌。后来,他回到家,故作平静地说,他遇见一个妇女,在做完磁共振后腿都站不稳。

估计也就剩十来天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想借此抚慰我们。而父亲呢?我根本找不到准确的词语去说明心中的感受,也无法探究父亲说这话时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五味杂陈?或许,这个词形容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较为贴切吧。

我站在窗边,思索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一切重担,弟弟妹妹也都还很小。我安慰大姐二姐要放宽心,殊不知自己才是最需要慰藉的人。长得越大,责任越重。这句话真没错。小的时候总渴望长大,可如今,我却无比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