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一切的人们 一 暗语

一暗语

  这时,形影相吊的两幢大楼上飘来两片令人肃然起敬的洁白的幻影。他们诉说着某种暗语,在高空盘旋,快到达地面时它们娇弱无力地动弹了一下。我看到它们越来越凝重和粗鄙,夹杂着一星半点的湿热的气息,最终堆成一对。这是?

  我终于靠着一点力气,用指甲抠着冰冷的泥泞爬了起来。不必瞥一眼周围若无其事的人们。我的头脑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尽力伸出大拇指扳动了三轮车的铃,然而铃碗又冷又湿,只发出了一声低沉短暂的回应。指关节上的血想哭却有点害羞,好不容易从那深深的冻疮里流了出来,提醒我:时令已快到冬至。

  时令已快到冬至,真正寒冷的冬天还远远没有到来。我推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车,向老城更深处漫溯。

  福根的脖子很短但粗壮如蟒。在热闹的路口,红绿灯杆下,他的脖子转了过来,我看见青筋在那上面不安地跳动,就像老樟的逸根钻进土壤又爬出来。我看到他又黑又缩的面孔以及又黑又缩的笑容。他的眉毛是随性涂抹上的浓厚的一笔;他笑的时候颧骨凸出,几乎要跳出来;眼角的纹更深了,呈放射状流向太阳穴。

  他一点也没变。他,“静止地”,向我走来。

  有的人,平庸的生命注定如沙子一般随命运飘散。有的人“恰好”在天时地利的时候拼搏了一番,从此远走高飞,在所谓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幸福了一辈子。当然不排除有天生质朴单纯雷打不动或者天生忧郁不辍思索之类人。

  我年近五十仍孑然一身,耳边早就没有了市井上三姑六婆的强聒不舍、殷切“相助”。按辈分讲福根比我大了整整一辈,但他身板厚实,也许属于第三种人。只知道将近二十年前他搬到垃圾中转站下层的一件小木屋里。我回想了一下,那时我开始厌恶于同女人们打交道,挤出手头的钱以及东借西凑,纠结了太久,离开东溪的老家,住到城镇边沿的沿溪路。那时这城镇的最高点旺桶大厦还没有建起来,人们眼皮底下有的是古玩、土菜、流着彩色的油的地瓜,以及挑着白兔的小贩,拎着猴子的艺术家。如今变化很大,又不大——这些行走于瓦砾间的高人们的脖子上出现了绿色边框的二维码。他们脚下的街道越来越高——工人们在原有的沙路上填了水泥,多年后铺了柏油;又觉得个别小道缺少了一些古香古色的味道,于是钻孔把柏油敲起,换成长短不一的石砖。

  看来福根依旧硬朗。只是由于天气,蜡黄的脸上出现了少许红晕。我惊讶的看着福根黑乎乎的手,看向了地上的短凳,短凳旁边有一个用来计量米的木斗,但是木斗里不是米,而是一把粗制滥造的平头刷,以及霉点斑斑的瓶瓶罐罐。

  “今天天气够冷的啊,膝盖冻得吱呀响······你怎弄起黑乎乎的鞋油,给人收拾脚上的模样起来了?”

  “你倒说的文‘寸寸’(绉绉)的······”他念白字而且缺门牙说话还漏风的样子实在好笑。然后是沉默。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七元一包的廉价烟。他从中抽出一支,抽丝剥茧般把烟叶和棉分开,再精准地分为两份。一份用油边纸卷好放在耳朵上,一份放在嘴里。一阵白气飘忽出来,不知道是他从鼻子里喷出的白烟,还是天太冷哈出的白雾。这一系列动作像是一种暗语。原来他已经想好,或者说从容接受了卑微的新角色。

  他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便挤出了千沟万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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