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异国心系家乡

                  一双布鞋

                    文/灯心

    奶奶床头的木箱里锁着一双布鞋。布鞋是用青登草尼布做的鞋面,布包竹壳后用线抽的底,针脚杂乱且粗糙,一点也谈不上美观,奶奶却把它珍藏在木箱里,即使父亲的鞋穿得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了,也没见奶奶拿出来给父亲换上。我问父亲,为什么奶奶要留着那双鞋,父亲严肃的对我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就别问,也叫我不要随便弄那双鞋,更不能拿出来套着穿。我有些好奇,但也不去多想,至于拿出来穿,呵呵,没那个机会,奶奶总是锁得好好的。每隔不上四五天,奶奶就会拿出布鞋看一看,然后又放回箱子锁上,好几次我见奶奶看完鞋子后偷偷的抹眼泪。

    三月。中午,村里来了几个人,它们衣着华丽,口音不同,弄得村里的人一阵围观,那几人在队长的带领下进了我家。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问:“这就是秀芬的家吗?秀芬在不在啊?”“哐当”厨房里传来碗砸碎的声音,奶奶在洗碗。一会儿,见奶奶颤颤巍巍的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然后睁大眼睛和那老头瞪视着,就那样过了几分钟,两人跑过去拥抱在了一起,眼泪,从两双有些浑浊的眼中流了出来。奶奶颤着声说:“吴波,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吗?”那老人也说:“是的,我回来了,没想到你还在。”说完,他们哭得更大声了。

    我好奇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家里会忽然来客?为什么奶奶会有这样的举动?父亲和母亲脸色复杂的看着奶奶和老人,再看看另外的几个人。好久,父亲才招呼着几个人坐到屋里去。

    奶奶和老人互相搀扶着坐到凳子上,奶奶才说:“顺子,秀萍,快过来,这就是你们的爹爹和爷爷。”我和父亲怯怯的走到老人身旁,老人伸开双臂,把我们抱在怀里,泪水仍在泊泊的流。“儿啊,我的儿啊,我真对不起你们母子”。“爹”父亲叫出了声,泪水也流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终于有爹叫了,父亲像个孩子哭跪在爷爷的面前。我不大懂爷爷这个词是个什么概念,在大人们的要求下第一次叫了一声爷爷。爷爷把我抱到双膝上,不断的摸着我的头,说:“孙女真乖,让爷爷好好抱抱。”我也被大人们所感染,莫名其妙的流着泪,看着这个所谓的爷爷。爷爷身材高大,身体结实,额头很高,虽然人老了,但仍显着精明和英气。在旁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妇人有些娇小,但很硬朗,脸上显着年轻时的俊美,她就那样柔柔的笑看着我们,两男中的一男与爷爷有些相似,爷爷拉着父亲对他说:“小东,这就是你大哥,过来和你哥打声招呼。”那男子走过来,和父亲握了下手,叫了声哥,父亲也叫了声弟,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原来,那妇人是爷爷的妻子,那男孩是爷爷的孩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叔叔,另一人是姨奶家那边的亲戚。

    爷爷的到来,打开了奶奶封存已久的往事。原本爷爷和奶奶都是村里的人,自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十八岁奶奶就嫁给了才二十岁出头的爷爷,婚后,感情更是恩爱有加。一年后奶奶肚中有了我现在的父亲,两人快乐的等着父亲的出生。然而,那年到处在抓壮丁,爷爷也难免遭了毒手,被抓走后,从此音信全无,留下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奶奶一个人面对生活。奶奶得知爷爷被抓了壮丁,哭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被家人叫醒过来,醒来后奶奶跑到睡房拿出现在还锁在木箱里的那双鞋,抱着坐了一天一夜,才在人们的劝解下起来把鞋锁到箱子里去,慢慢的恢复了情绪。那是奶奶唯一为爷爷做的一双鞋,奶奶一向不喜欢做针线活,一直都没有做过鞋,直到要出嫁的那一年,为着对爷爷的爱,奶奶才央求着别人教她做了第一双鞋,虽然粗略难看,爷爷还是很喜欢,一直都舍不得穿。没想到鞋还没穿上,孩子还没出生,爷爷就被抓了壮丁,那时候一旦被抓了壮丁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奶奶才会那么伤心。

    我也才知道,原来,那双鞋寄托了奶奶对爷爷的爱。

    十月满,瓜熟蒂落,奶奶生下了父亲,奶奶很高兴,总算让爷爷有了一根骨,唯独不足的是一直都没有爷爷的消息。奶奶只身一人带着父亲长大,十多年过去,全国上下到处都和平解放了,唯独还没有爷爷的消息。人们看着奶奶一个人带着父亲很辛苦,就都劝道:“秀芬,还是改嫁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孩子他爹还在,早回来了,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只有奶奶一直信守着爷爷一定会回来,她们一定再能相见,就这样一等就是一辈子。

    寒暄完,收住泪,爷爷讲起这么多年他为何不回家的经过。爷爷被抓去后,就派到了阵地前沿做工事,看着一批批的战士和工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倒下,爷爷是既害怕又无望,终于在一个晚上,和一个一起被抓来做工事的人一起逃了,爷爷也不敢往家里逃,要是再被抓住,那得玩完了,只能往外逃。在茫茫黑夜中,爷爷先是爬上了一只开往台湾的船,暂时逃离了战场,然后几经辗转,到了泰国,离家是近了,但国内还在战乱,迟迟回不了家,只能到处打工为生,四处漂泊,那个和爷爷一起跑出来的人也走散了。战乱平息后,爷爷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径,然而,在那个年代,回国没那么容易,回家的路没找到,爷爷却病倒了,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爷爷想死的心都有了。还好后来遇到了现在带来的妻子,得到姨奶的收留和照顾,爷爷才好了起来。爷爷一直找不到回家的办法,就一直在姨奶家做活,姨奶是家里的独生女,姨奶欣赏父亲的精干和老实,爷爷也欣赏姨奶的温柔和贤惠,一来二去,在回国无望的情况下,爷爷就娶了姨奶,一直生活在姨奶家。姨奶给爷爷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现在在身边的吴东,这次爷爷执意要回国来看一个清楚,吴东叔不放心年老的爷爷,才跟了过来,姨奶也想见一见让爷爷时时都在挂念的奶奶,也跟了过来,一家人才得以相见。

    当知道奶奶一个人把父亲拉扯大时,姨奶坐到奶奶身旁,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道:“姐,辛苦你了,一个人带娃很累吧?”奶奶说:“辛苦是一定的,不过都过去了,吴波还活着就好了。”顿了顿,奶奶又说:“你不会介意吴波还有个我吧?”姨奶说:“我怎么会介意呢,吴波又没有骗我,一开始他就对我说了,他常挂念着你,而我看重他的就是他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他把青春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奶奶连忙说:“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他了。”

    看到奶奶和姨奶这么谦和,爷爷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大家都松下了一口气。

    三天后,东叔说要回去了。在那边,在爷爷和姨奶的几年打拼下,开了家商铺,算不上多富裕,但不愁过日子,来这里这么久,商铺总得有人管理,叔叔是放不下心的,这边有了着落,就要赶回去的。

    这下一下难住了爷爷的去留问题,这么多年过去爷爷才回了国,他是想留下来陪伴奶奶的,但东叔要求爷爷跟他回去,爷爷在那边辛苦多年,现在生活已经好转,他希望爷爷的晚年过得好一点,必竟他那边比我家的生活是天差地别的,他希望能够更好的照顾到爷爷。最后的决定是奶奶也跟着爷爷到泰国去生活,但奶奶拒接了,她对爷爷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丢不下,知道你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你走吧,要不然东儿和妹子都放心不下你,这么几十年我都一个人过来了,在孤单下去也没什么了。”

    最后,爷爷还是走了,走时带走了那双布鞋。


                      家信

    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信。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电,更别说手机,网络这种东西了。和爷爷家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写信。就算是写信,要从一个跨国的地方寄到家里,也是不那么容易,一年才会收到爷爷家的一两封来信,爷爷把一家对我们的思念寄托在纸页上,隔了山隔了水的传了过来,奶奶就叫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给她听,她说,听着信就如同爷爷在身边。

    因为读的遍数多了,现在我还依稀记得有两封信是这么写的:

秀芬、儿子:

                                你们还好吗?

    匆匆一别又是五六年了,在这五六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们,你们给吃得饱,穿的暖,生活给有改变?身体都还健康吗?自从与你们相见后我是更加的思念你们,思念家乡了,多想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儿孙围绕身边,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怎奈,命运安排,把一家分隔在了两国之地,使我左右难为,亏欠了你们母子,没能照顾到你们,抱歉了。我也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但我在有力的时候没照顾到你们,现在只剩下一个残喘的躯壳,怎能拖累你们,思来想去还是在这边好。

    你们知到吗?每逢祖国有节日的日子,我就更加的思念你们,怀念祖国,特别是春节,我就更加的想念,在万家团圆中,唯独我们一家不能团聚,我的心就揪痛,每当那个夜晚,我都会向北而望,幻想着和你们在一起的场景,想着爆竹声中你们的笑脸,我也会发笑,然后一个人沉默,流泪,好想在你们身边喔。好在我这边的家人都理解我,怕我伤心难过,每逢那边的春节除夕夜,他们就做糍粑,放鞭炮,陪我一起吃团圆饭,多少还是有点欣慰的。这不,中秋节马上又要到了,你们又在准备着做糍粑了吧?我是买好了月饼,准备和家人一起庆祝这个节日了,我们身在两个地方,却能看得到同一个月亮,让月亮把我的祝福带给你们吧。

    说了这么多,字字句句都是思念,现在来说点我吧。我啊,身体还比较好,虽然大不如前,基本生活还是可以自理的,你们不必过多的牵挂,东儿照顾得我很好,他为了让我住得舒心,特意给我建了座中国式的民房,住在里面,就有了些身在故乡的感觉。思念你们的不单是我,我们一家都在思念你们,东儿常说,他虽然不是生在中国,但身体里流着中国人的血,他爱着自己的国家,也同样爱着中国,爱着同为兄弟的你们一家。

    你们呢?也在想我吧,我是这么认为的。最近过得怎么样了?请来信告知,我急切的想知道你们的一切。秀萍应该上学了吧?没上,还是要让她上学的。

    先到这里,以后再聊

                                    祝愿你们身体健康,开心幸福

                                  爱你们的爸与夫

                                  某年某日

    记得那个信封里还有另外一张信纸,也依稀记得一些,只是时间久远,记不得信都是哪一年哪一天写的了。这封是东叔的信,也是东叔与个人的口气向我们写的唯一的一封信,信大概是这么写的:

哥哥姨母嫂子侄儿侄女们:

                                          你们一家好!

    匆匆一见又是几年,你们都还好吗?自从与你们相见后心里就有了牵挂,时时想到远方还有亲人,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不在是孤单一人”的感觉,心就有了依靠。父亲常对我说,我虽然生在泰国,身为泰国人,但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也是中国人。我也时时都没忘记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我爱中国如同爱着泰国一样爱着它。哥,你能接受我这个弟弟吗?反正我是认了你这个哥哥的,虽然生在两国,但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就是一家人,我在远方祝福你们每天过得好。同样爱着你们的还有我的母亲和妹妹,母亲她说,她既以嫁给中国人为妻,也是中国人了,每当你们来信,她都迫切的想知道你们的情况是否过得好,得知你们都安好,母亲才放心;妹妹就更别说了,她说,她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也是中国人,也同样爱中国,爱你们,她盼着有一天也能过去看你们,看一看曾经养育父亲的地方。

    一则为着怀念,一则为着同样在这边的华人能用到中国的物品行个方便,我的商铺里卖的多是中国货,生意还算可以,华人们都爱到我的店铺里来购货,我想这也是我在这边为思念家乡的华人们做一点安慰之情吧。为了让父亲过得安逸一点,我尽量以中国式来生活,这样能让父亲过得舒心点,我也能更好的了解到中国的民俗。我们一家都喜欢这样的生活。

    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我会尽量照顾好父亲的。父亲年老了,更加叨念你们了,他说多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看看你们,看看家乡。我又何尝不是呢,那里也是我祖籍的地方,还有你们一家,那年虽然只是匆匆一到,但留给我好多的回忆,那淳朴的民风,亲人的温暖,是忘记不了的,只是爸爸年老,不宜在路上来回奔波了,只能用一页纸来寄托我们的思念之情。

    虽然是爸爸执笔,但句句都是我的心声。

    情无尽言,只能捎一缕心意代之了

                                            祝你们一家幸福,快乐

                                你的弟弟,吴东

                                某年某日

    读着来信,我的心也在翻腾,那毕竟是一家人,血与血的相连,虽然离得遥远,但心是相通的,我听到了他们心里的呼唤,一个共同的声音,不管身在何处,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也把家里的现状和思念、祝福,写在信里寄过去,分享着我们的快乐和不兴,我想,一家人无非就是这样吧。

    后来,来信慢慢的少了。也许我们都太忙,没时间在去过多的问候,偶尔的来往信中,还是那么的互相牵挂,我也懂得了牵挂不用常常说出口,是心里默默对彼此的祝福。

    最后的一封信,是在离回家探亲过去了十多年后。那时候奶奶还在,不过已是风烛残年,做不了什么活了,整天杵着拐杖到路口上的榕树下坐着向南而望。她什么话也不说,但我知道她是在想爷爷了,南的远方,有她思念的人,我也是,只是没她那么浓烈。那时候,我不在上学了,每天收工回家,见到奶奶这个样子,我的鼻子就泛酸,默默的陪奶奶看上一会儿。

    暮色淡去,我就说:“奶奶,回去吧,回家我给您读信。”奶奶就乖乖的,像个孩子样,跟着我回家。然后,我又再来一遍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的信。

秀芬:

                              儿子你们还好吗?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对你们的思念和愧疚。在这一刻我也不知道跟你们说点什么了。还真应了那一句话,人老思乡急,我是越来越思念你们了,真想再回去看看你们,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想什么都是晚了,我在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再不能回去了,终其一生只能客死他乡,真是人生中的一大憾事,但命如此,又能如何。我曾经也想着带着一家回国生活,但东儿这边事业已成,要走,麻烦颇多,还是决定在这边了。

    你们放心吧,东儿很照顾我的。他现在生意做大了,是忙了些,他怕我寂寞,还是常在百忙中抽空来陪我,照顾得很周到了,你们不要牵挂。最值得高兴的是东儿,望月都已结婚,又为我家添两孙,也算儿孙满堂了。嗯,望月是我们的女儿,顺子和东儿的妹妹,你们是没见过,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如同她母亲一样,如果你们见了会喜欢的。他们让我转告你们,他们都好好的,希望你们也好好的,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我这一生,有苦也有幸。有幸,是有了你和孩子们,有苦,是一家不能生活在一起,最大的痛就是亏欠了顺子你们。其实我很想你能有个伴的,能有个人在身边替我照顾你,多少会让我安心点,但恰恰你没有,这让我更加的惭愧了,这么多年你们一定过得很苦吧?都怪我,为夫不能陪在身边,为父没能尽过父亲的责任,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觉的无地自容。你们怨恨我了吧,如果有,我也不敢奢求你们原谅,你们还记着我我就很满足了,知道你们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我也就放心了。

    飘浮一生,现在已是晚年,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到了行动、执笔都有些困难的地步了,想来是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也许这是我最后的一封信了,如果再没有信也不要难过,人总有归终的那一天,没什么可悲的。

    言尽于此

                                              祝你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夫:吴波

                                        某年某日

    读完信,心是沉重的,这不是简单的寒暄,更像是一封遗言。说些什么呢?当然爷爷无话可说,他能做的也就是祝福我们了。奶奶听着信,腰是一次比一次弯了,我知道那一直支撑着她活着的精神支柱就要倒了,我担忧起奶奶来。

    一生只见过一面的爷爷,说怨是有的,如果有爷爷在身边,奶奶不会常常以泪洗面,如果爷爷在身边,也许爸爸不会一字不识,如果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们不用过得这么艰难。说恨,要恨就只恨世道,恨战争,要不是战争,爷爷不会背井离乡,要不是战争,我们一家就不会妻离子散,各分东西。

    就如爷爷说的那样,以后在没收到过爷爷的来信了,奶奶也在等待中迅速的苍老下去,没两年奶奶就走了。以后我们也在没联系过叔叔一家了,不过我相信,叔叔家一定没有忘记我们,正如我们也从没忘记过他们,再远都是一家人。

                                2021年9月27日

(注: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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