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Chapter26·两处茫茫皆不见

东方发白,天色朦胧,寅时两刻,芈姝尚在睡梦中,传递消息的士兵用力扣着芈姝房门,惊得整层客房都能够听见,“启禀公主!上将军与宋将军于大巴山遭受义渠埋伏,请求速速支援。”

“你!你说什么?!”芈姝听到了求救,顾不上形象,披上外套,光着脚就推开了门。

“公主快发兵相救!”只见士兵灰头土脸,盔甲上伤痕累累,是从战场上逃了出来的狼狈模样。

芈姝亲自带着数百精兵支援,在士兵带路下,飞快赶至了事发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尸横遍野,数百具尸体,一切都太迟了。

“阿凝!阿凝!!!你在哪儿啊,阿凝……阿凝……”芈姝惊慌失措地唤着,不顾及形象,也不惧怕一地的尸体,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每具尸体都仔细地翻找,疯了似的寻着宋凝,可怕的是,两处茫茫,皆不可那个身影。

“公主,五十将士与上将军、宋将军已全部阵亡,五十二具尸首,不多,不少。”帮忙收尸的士兵清点尸体数量后说道。

听到宋凝阵亡的消息,芈姝几近崩溃的心沉了下去。

“你骗我,你骗我!!”芈姝瞳孔瞪大,被这突然来临的噩耗击垮了,就像受到电击一般,整个人的精神处于半痴半呆之中。

“玉翎军将士有独有的军装,属下不会认错。”士兵镇静地回禀道。

玉翎军的头盔上一根长长的羽翎,上面嵌着一块玉,极其容易辨认。

“阿凝!阿凝在哪里?”芈姝泪已流成河,心脏咚咚咚地狂跳。

“属下在山下找到这具尸首,纵使摔下山崖面目全非,尸首的手上……系着这个,手里还紧紧握着紫微枪。”士兵指了指身后的一具女尸,面容焦黑,姿色尽毁,只得从身形与物品辨认身份。

“玲珑骰子!”芈姝剧烈颤抖的手接过玲珑骰子,上面血迹斑驳,鲜艳的血红色明晃晃,如同骰子上的红豆一般,刺眼极了。

“公主节哀。”士兵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公主,面对这样大的变故,任谁也束手无策。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让我去死啊,为什么要这样对阿凝,为什么……”芈姝抱起那具不成模样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疯魔地哭着喊着,也许是伤心过度,竟晕厥了过去。

……

十个时辰,绿萝一直守在芈姝的床榻旁,不眠不休,啜泣声不断,“公主,你醒醒。”

芈姝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木制的天花板。

“绿萝,我这是在哪儿。”芈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嘴唇无半分血色。

被剥去了灵魂的人,孤独、悲恸,原来是这般的生无可恋。

“这里是驿站,公主的房间。”绿萝见芈姝精深失常的样子,心像被刀割了一样,柔柔地抚了抚芈姝的额,手指却滚烫的额头惊着了。

骤闻变故,没想到芈姝的精气神,连同整个身体全都垮了。

“阿凝,阿凝呢?”芈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坐起,掀开被褥,打算要起身。

“宋将军,她已经不在了。”非常的时刻,绿萝斗胆不再顾及君臣主仆之礼,将芈姝死死抱住,淡淡的言语,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变成一把锋利的锐剑,刺穿芈姝的心。

“你胡说,阿凝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有玲珑骰子,有青玉护符庇佑,她不会死的。”芈姝卯足了劲推开这个还算温暖的怀抱,她的声音嘶哑着,紧闭的眼角不住的落泪,悲痛使她有些气短,甚至身体都在颤抖。

“那枚青玉护符,也已经在尸首上找到了,护符,被剑刺穿,上面血迹斑斑。”绿萝从床榻边起身,跪在芈姝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被血染红的护身符呈还芈姝。

玉本应是大吉大利,祝祷安康之物,可碧绿的翠玉如今却沾染了宋凝的血。

“樗里子已经知道此事,说正从秦国调配秦军追击义渠,一定会帮宋将军等人报仇的。”芈姝昏睡的时候,樗里疾来探望过,跟绿萝简单寒暄了几句。

突然,芈姝捧起绿萝低垂的脸,让绿萝直视自己,认真地问道,“绿萝,你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对上芈姝平日眼里散发着光辉的眼眸,现在红肿不堪,目光里满满绝望,绿萝只痛恨自己不能够分担芈姝的痛苦。“公主糊涂了,宋将军在天之灵不会希望看到公主这般模样的。”

“不!阿凝还活着,一定还活着。”芈姝大喊大叫,深受刺激的状态下,头风无情地如期而至,头痛欲裂,芈姝双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可怎样也止不住痛楚。

“不可能,不可能……”芈姝发了疯似的摇着头,哭得肝肠寸断,大口喘着粗气,捂住胸口,一阵血气上涌,腥甜的鲜血‘噗’地一声涓流而出,一道殷红从嘴角涌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在地上。

芈姝吐血的同时,眼底一片乌黑,再度晕了过去。

绿萝伸手揽过即将倒地的芈姝,将她的头先搭在自己肩上,对门外高声呼救,“来人,快去传女医!”

女医惊闻公主身患重疾,手忙脚乱提起医药箱就赶来了芈姝的房里。

床上沉睡的芈姝面容平静,脸色苍白,额前不断冒着虚汗,呼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女医刚瞧见的时候,吓得赶紧先探脉搏,万幸脉搏虽然紊乱,但还是在跳动着。

“公主急痛攻心,面无血色,高热不退,伤及心肺,才致咯血。何况公主头风成疾,体质本就孱弱,经不起这般大病大灾。”女医跪坐在地上,为芈姝诊治。

杂七杂八的病痛发作在芈姝一人身上,这样的诊断结果吓坏了绿萝。

绿萝心惊肉跳地听着女医的话,一边拿手帕给芈姝擦汗,“女医,公主的病该当如何医治?”

“容臣去为公主抓药,一副药退高热,一副药治疗惊厥与咯血,只是若要根治重症,必须让公主释怀心结才是。”女医站起身,向绿萝嘱咐着。最近的药房也有十里路,得速速去了回来,不能让芈姝的病情恶化了。

“有劳女医了。”绿萝行礼道。

“臣告退,不出一个时辰药能送来,姑姑记得务必要药熬得浓浓的,再喂公主服下。”

“我会谨记的,女医随我这边请。”绿萝相送女医,临走时不忘叫人牵匹快马给女医。

……

半个时辰不到,牛皮纸包着的中药就送到了绿萝手上。

白子菜,长果山橙,寒莓,野菊花,四味药材清热解毒。百草霜,白胶香,百味参,草血竭以治咯血之症。

都是女医精心调配的药材,分量不多不少。

绿萝除了待在炉火旁监督侍女煎药,便是守在芈姝的床榻边。

“阿凝……阿凝……”若不是听见了芈姝虚弱的呼唤,疲累不堪的绿萝打着瞌睡,差点就要睡着了。

绿萝给芈姝掖了掖被角,温和地说,“奴婢炉子上在为公主煎药,待会公主喝了药,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想这些了。”

芈姝如同魔怔了一般,只要有一丝清醒,脑海里想的全是在宋凝惨死的样子,垮塌的精神经受不住半点折磨,撕心裂肺,“我不想做什么公主,不想做王后,甚至我可以不活着,可以去死,我只要阿凝好好的。”

“公主不要再伤心了,再这样病若是加重就不好了。”绿萝抬起衣袖抹了抹自己溢出的眼泪。

“绿萝,你告诉我,她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又是极为认真的发问,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只能暴露发问者内心的痛苦与绝望。

“公主把将军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这奴婢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可如今将军身死,公主愈发要好好活着,才可以为将军与将军的兄长报仇雪恨啊。”不知所措的绿萝思考了须臾片刻,跪在芈姝床前,深深地磕了个头。

“报仇?我该如何报仇?攻打义渠?”还好芈姝存了一分理智,听到这话,原本灰暗的眸子居然亮了些。

“义渠能埋伏在送亲之路上,还选了地势最为险峻陡峭的大巴山,公主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其实芈姝昏睡时,绿萝一直在思考宋凝遭埋伏一事,话已至此,难以收回,干脆一股脑地道出心中疑问。

“难道是有人故意透露了路线,勾结义渠,意图谋害我们?”芈姝强忍着身体和内心双重疼痛,找回自己的理性思维,随着绿萝分析了起来。

“奴婢愚昧,不知那究竟是何人要害我大楚优良的将才,公主三思,若是大楚最强的两位将军,是谁人能从中获益?万事万物的起因,无非皆是一个‘利’字。”绿萝的额紧贴着地面,不敢抬起来与芈姝四目相对。

“你是说,秦国?”芈姝对这个猜测不可置信,但没有别的可能了。

“奴婢不敢妄言,只是揣测而已。但大巴山发生之事,一定绝非意外。”绿萝这才抬起头。

以报仇的念头宽慰芈姝残缺的心,这是不得已的下策,可绿萝似乎不如此做,就无法坚定芈姝活下去的动力。

……

第二日,芈姝的身子才刚有一点好转,不顾绿萝的劝阻,跑到了当日的战场旁,峭壁之下,建造了一座宋凝的衣冠冢,还将珍贵的玉壶也葬入了墓里。

绿萝怎样都劝不住芈姝,她弱不禁风的身子承不住丝毫的违背,于是只能选择跟随着她一同祭拜。

芈姝双膝重重的落在了地上,那“砰”的一声,就像是她被撕裂的心,双手捂住脸,垂下头,肩膀伴着微弱的哀叹啜泣而颤抖着,“阿凝,大巴山是这样荒凉,简单的坟墓会不会委屈了你?”

芈姝一袭纯白色的丧服,头上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其余不着任何珠饰,没有任何方式能确切表达出芈姝心中的哀痛。

一旁同样跪着的绿萝事到如此,才深切的明白——若不是为了报仇,以芈姝的心性,是一定会随宋凝去了的。

“公主,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新婚的新妇,礼未成,还未入秦国,您是不能哭丧,不能穿白色的啊,太不吉利了,若传到秦国去,恐对公主不利啊。”绿萝生怕会有小人看到这一幕,做出对芈姝不利的举动。这番话虽是绝对的为了芈姝着想,可芈姝不在意这些。

“难道堂堂楚国公主,连祭拜心爱之人的资格也没有吗?我还图吉利做什么?我失去阿凝,难道这不是最大的不吉吗?”芈姝稍加嗔责。绿萝自知失言,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芈姝身旁。

“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那日没有一同与你去,没有帮你挡下无眼的刀枪……我一定要灭了义渠,给你报仇。”芈姝身陷巨大的自责。

那日都是自己,执意要让她去探路的,如果她没有去,或着让她多带些将士,最起码她不会命丧大巴山。

“阿凝,你回来好不好,我陪你去碧树亭看满地的牵牛花,春日,我给酿你爱喝的桃花酿,夏日,我去摘新开的合欢花给你绣荷包,你最喜欢合欢花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往后的路那么长,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啊。”芈姝对着墓碑自说自话,用发抖的手抚着墓碑,就像摸着宋凝的脸一样温柔,可碑却是冰冷彻骨的,过了好半天,才肯缓缓地移开。

芈姝的一秒钟如度过了整个春夏秋冬一样。一连串泪水从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听不到一点儿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记忆中美好的画面,宋凝美丽的笑脸,强烈的感情如泰山压顶般地向芈姝袭来,手脚逐渐麻木了,血液快要凝固了,心脏也要窒息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五脏六腑都破裂了。

“公主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好?将军若知道,定会痛心疾首,不能瞑目。”

“这一切都好像梦一样,仿佛昨日阿凝还牵着我的手,吻过我的脸,告诉我我和她长命无绝衰。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怎么就……都怪我没能陪着她。”芈姝跪在地上,丝毫不顾及泥土上的小石子,硌伤了膝盖,往外不停渗血。

“公主,快起身,别再伤着了膝盖。”绿萝看到芈姝膝下泛着血迹,慌了神,想扶起芈姝,手却被甩开。

“无论是碧落还是黄泉,待大仇得报,我就去陪你,你要等着我,阿凝。”芈姝坚定报仇的念头,盘算好如何查明真相,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必去追随宋凝。

只希望宋凝的脚步能慢点。

芈姝在宋凝的衣冠冢前,跪了足足四个时辰,直到天漆黑了才舍得离去,回到驿站时整个人直接晕倒在地上,膝盖磨伤得严重,鲜血浸染纯白色的裤子。

绿萝只得又唤女医来,女医给芈姝悉心上药,包扎,竟诊断出芈姝新患了眼疾。头风本就是无法完全治愈的顽疾,这头风是经受不了刺激的,再加上终日以泪洗面,眼睛也哭肿了,哭坏了。

璆鸣一身素服,听说芈姝几日以来接二连三地晕厥,亦起了怜悯之心,跑来看望。

毕竟,她是宋凝唯一挚爱的人。爱宋凝所爱,璆鸣决心为了宋凝接替起这个责任。

芈姝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掺杂着伤病的气息。

“公主回来之后就长病不起,已经昏睡了三日了。”绿萝守着昏睡的芈姝,心情低沉得很,头也不回地对璆鸣说。

“我家小姐留有遗命,她若不在了,我要护着公主。”保护好芈姝,才能让宋凝不至于魂魄不安。这是璆鸣此刻唯一的想法。

璆鸣的声音唤醒了沉醉梦境不愿醒的芈姝,“璆鸣,阿凝在哪里?我的阿凝在哪里?”

“公主,凝小姐和宋将军的尸首已经在运回宋府的途中,入宋氏陵寝,风光安葬。”璆鸣虽不是玉翎军的将士,是宋凝的贴身侍女,也是习武之人,向来随着宋凝而行礼惯了的,军礼落在芈姝眼里,模样像极宋凝,残破的精神几度倍受刺痛。

“你骗我,阿凝没有死,没有……”芈姝始终不愿相信宋凝身死,可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去接受残忍的现实。

“这是小姐留给公主的信,是出发之前托付给奴婢的,以防小姐遇不测之祸,这封信便是她最后想与公主交代的话。只是无人能预料,小姐红颜命薄,这封信竟这么早就交给到公主手中。”璆鸣将手中紧握的竹简小心翼翼地递给芈姝。

“是阿凝的字,是阿凝的字。”芈姝一边流着泪,一边抚着竹简上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字体。

芈姝犯了眼疾,视力锐减,可透过模糊的视线,在这信里,还是能够真切地体会着宋凝的心意,“寄予姝儿吾妻:宋凝一介武将,戎马一生,终其所有,倾吾至诚,忠君爱国,孝悌兄长,宽待兵士,本以为碌碌此生,有朝一日战死沙场,才不负君王厚待,不负篷山万重,方可报得万一。幸与卿心心相印,得以两心相同,恩爱并进,此生无憾也。然宋凝身为将帅,血肉之躯,终有一朝难敌无眼刀枪,只惧再无人护卿爱卿。璆鸣乃吾心腹,尚可一用,玉翎军将士亦持吾遗命,誓死追随卿。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宋凝聊表此生,唯盼卿一生平安无虞,白头安康,福泽庇佑,长乐未央,好生珍重。我愿与卿绝。”

由此信仿佛能见到宋凝的音容笑貌,芈姝不忍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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