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明京》:序

明天启年间,德胜门上的左都督田尔耕不断看着天际,但见即将破晓,东边已经微露出一丝红粉,有如即将揭开面纱的女子之白里透红脸蛋。几颗星星仍在闪烁,看是不甘心陪着月亮一起消失。田尔耕无暇欣赏这凌晨美景,他神色凝重,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忽然几声马鸣刺破了黎明的宁静,把田尔耕从焦虑中震醒了。

二人骑马先后朝着德胜门飞驰,前面一人五十上下,略微体胖,双眼隆鼓如蛤蟆,头戴毡帽,身穿蟒袍,看是上好的布料和精绣的花纹,却沾着血腥污泥,颇为狼狈。看到德胜门上的田尔耕远远喊道:“我乃东厂千户周文武,速速开门救我!”

随后一人,轮廓分明,长方脸蛋,玉唇剑眉,马上身型有如柳絮飘飞,甚是潇洒自如。

田尔耕认得前面一人正是魏忠贤最得宠的东厂档头周文武,而后一人就是近期重出江湖的令狐过令狐公子。

田尔耕正欲开门,忽见远处的另一边马尘飞扬,锦旗飘荡,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转身拿起望远镜看到帅旗上绣着个“袁”字,不禁失色,“九千岁的大事不能坏!”赶紧喝道:“不许开门!速速通知三大营,围堵袁崇焕!”

周文武不断鞭刺马股,可是这马开始还电闪雷驰,眼看就到德胜门,却越跑越慢,令狐公子的身影则越来越清。周公公暗自叫苦,刺伤马股,前半程马儿因疼痛自然跑得快,到了后半段则流血过多,难以持续。看到德胜门仍然紧闭,周公公正要叫骂,却看那令狐公子已经追上,无奈将袖中之绣花针射出,却被令狐公子一一击落。

德胜门下,二马并列,两剑齐挥。二人跳上马背,在众多人前厮杀。

周公公跳上关索意图攀索上城,令狐过抓住另一头,边攀边杀。周公公的剑有如旋风黑洞,变化多端,一招散出数十招,招中带招。令狐公子则气势如虹,以快制奇,无论面前有多少漩涡,总能铁树开花、迅雷之间同时破解。

正是剑火四起,剑声如磬,左挡右避,互换关索,上下翻跃,身影飘拂,只见人影不见人面,直把城头守兵看得眼花缭乱!剑气森寒,让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连城墙的砖石都砰然落下。田尔耕等人从未见过如此高深绝杀,靠得近的士兵还被剑气所伤,倒地惨叫。 

此时忽大震一声,从城东北方渐至城西南角,同时有一特大火球在空中滚动。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云像柱子那样直竖于城西南角。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天崩地陷,烈逾急霆,将二十余株大树尽拔出土,根或向上,而梢或向下;又有坑深数丈,烟云直上,亦如灵芝,滚向东北。自西安门一带皆飞落铁渣,如麸如米者,移时方止。自宣武门迤西,刑部街迤南,将近厂房屋,猝然倾倒,土木在上,而瓦在下,有如人间炼狱!守城士兵无不惊慌失措,抛下兵器四处溃逃!田尔耕喝止不住,且看到如此天崩地裂,也吓跑了胆,被几个手下架着离开。

周公公和令狐过无暇顾及其他,两人攀索上城,继续厮杀。雨点般的木材、石块、人体、禽尸从天空中降下,跃过二人身边!二人虽纵横江湖,但亦未见过如此恐怖世面,只是决斗关头,若一人分心则随时被对方大卸八块。

两人杀入城中,大批房屋被炸成粉状,瓦砾腾空而下,衣物远飞出城,不断有尸体迎面冲来,奇怪的是死者皆裸体,衣服却完好无损。令狐过与周公公二人狼藉不堪,一方面挥剑厮杀,另一方面还得躲避四处狂飞的瓦砾、树木、尸体。

两人越杀入内城,就越惨不忍睹。不时有人头,或眉毛、鼻子,或额头,而非全尸,像天雨似的纷纷扬扬。风越来越猛,有如一条巨龙发疯似的扑来,咆哮声音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似的震耳欲聋、山呼海啸。在断鳞残甲、腥风血雨中,令狐过与周公公皆站立不稳,睁不开眼,只好凭着直觉挥剑互砍。此时微弱视线里,看到一石狮子朝令狐过飞来,令狐躲闪不及,惟有左掌挡开,就这分神,周公公一道寒光直取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狂风。令狐过难以全身而退,只能偏身一侧,剑伤左胸,顿时鲜血直流,随着狂风喷流而过。周公公得意哼了一声,就这声让令狐公子探出周公公位置,于是剑人合一,如同一道闪电,直插公公小腹。周公公虽露破绽无法收摊,但亦能借瞬息万变后退半步,加上狂风无坚不摧,其势方急,令狐的剑气亦受影响,歪了半招,砍向公公胯下!周文武顿觉钻心之痛,胯下已削!常人中此招,即使不亡也残,可周公公是个太监,早已被阉割,此次也就二次阉割,徒生皮肉之痛,一时半刻也无性命之忧。

又一石狮扑来,令狐公子左手握住石狮,借势扔向周公公。周公公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将石狮压向对方,此力有如天庭雷神。哪知令狐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踢开周公公的一边,随即抓住石狮的另一边,推向周公公。刹那间但见一道乌光,冲天而上,两人凌空拆了数招,身形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而石狮子则铛的一声,火星四下飞溅,顿成粉碎,石粉有如雪花似的散在二人身上。

当令狐过与周文武一路杀到乾清宫外,狂风渐停,余震几无,只是四边颓垣裂屋之声不绝,妇女稚儿泣于街,不远处,烟尘蔽空,自昼晦冥,凡四五里长,伤者均赤身裸体,寸丝不挂。

周公公胯下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莽服,只是双眼仍像条毒蛇似的喷发出歹毒寒光,“你为何非要和咱家以命相拼?三番五次破坏咱家好事?朱由检给了你什么好处?”

令狐过左胸的鲜血也直流不已,由于之前决斗无暇止血,如今也觉头眩眼晕,迅速点穴止血,撑着长剑,喘着气说,“我要救的不是朱由检,而是大明的百姓,可惜啊,还是来迟了。”

只见令狐公子挥剑一扫,周公公惨叫一声。

恍惚间似乎看到一苗条女子之倩影,向风一样飘到令狐公子身边,“令狐哥哥。”随后周公公的眼什么都看不到了。




灾变前四小时,地安门守门的内侍忽然听到音乐之声,一番粗乐过去,又是一番细乐,如此三叠,颇为惊怪,发现声音出自后地安门火神庙。有人刚刚推开殿门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红球从殿中滚出,腾空而上。众人惊见火神乱动,像是要下殿,有人忙拈香跪告。火神因地壳运动晃动,当时的人们以为火神显灵,就在此时,东城蓦地响起震声!

裹挟的力量之大前所未有,竟可移他山之石。石驸马街上有一千斤重的石狮子飞出顺成门外,树木则飞到了密云。王恭厂旁的二十多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树根向上,而树梢向下,地下的大坑有数丈深,烟云直冲天空,形如灵芝,一路滚向东北。到达西安门一带,天空纷落铁渣。而自宣武街迤西,刑部街迤南,许多厂房猝然间倾倒,屋顶上尽覆土木。王恭厂一带糜烂尤甚。僵尸重叠,秽气熏天,瓦砾腾空而下,无所辨别街道门户。震声南自河西务,东自通州,北自密云、昌平,告变相同。

天启皇帝正坐在乾清宫里准备用早膳,漠然问道:“信王到了吗?”

突然大殿震动,有木槛、鸳瓦自空中坠下,天启帝的贴身侍卫脑顶被砸裂,一命呜呼。天启由于体弱,居然被震到一边摔倒在地,口吐鲜血。大殿严重损坏,一派狼藉,御座御案都翻倒在地。侍奉皇帝进早膳的太监皆殉难,无人存活。

当天启睁开双眼,他还在地上,身边围着信王朱由检、九千岁魏忠贤、以及天启的老师孙承宗等,他们脸色冷峻,双方背后皆是剑拔弩张的侍卫。

天启起初似乎没有听到朱由检的哭声,直到朱由检再次呼叫,他的眼和头才微微动了下,看到自己的弟弟,眼神顿时露出一神采,但又像是带着些恨。

朱由检看到了天启,高高在上的哥哥是那么的虚弱,整个身体都抽缩了,眼窝深陷,脸枯萎得像干瘪的黄叶,呼吸微弱,但不知为何,朱由检却低下头,没有正视自己的哥哥。

天启的嘴动了下,虚弱但又稳稳抓着朱由检的袖子:“皇弟,你何必?”

魏忠贤道:“皇上只要一声令下,老奴一定执行。”

帝师孙承宗跪在地上磕头说道:“皇上的身边只有信王一个亲人啊。”

朱由检只叫了一声:“哥哥。”

就是这声“哥哥”像一道霞光照在天启的脸上,本来哀恨的眼神刹那间变得祥和。天启想起他登基的那一年,弟弟不懂事非要坐上龙椅,左右皆阻止。朱由检一时受惊,躲在天启的身后也是用这个语气叫着“哥哥。” 天启随后抱着弟弟坐了上去说道:“这个椅子就是给吾弟坐的。”

“吾弟坐的。。。天意,天意啊。。。”天启用尽了最后的力量苦笑一声,然后指着朱由检,慢吞吞吐出他人生最后一句话:“吾弟当为尧舜之君。”

信王朱由检巍然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失去亲人的哀痛,也看不到所谓登基的喜悦,他丝纹不动。

信王府总管王承恩来到朱由检的身边道:“王爷,文武大臣已到宫外,等天亮了,您就是大明天子。臣公们拟定了几个年号,乾圣、兴福、咸嘉和崇贞,您喜欢哪一个?”

朱由检扫了下几个年号,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崇贞”上,“贞,即坚定节操,可如今大明更需要吉祥如意,还是把贞改为祯好,就叫崇祯吧!”

魏忠贤咬牙哼道:“就怕信王做不了崇祯!崔呈秀的三大营正杀进城!”

一只白鸽飞到帝师手上,孙承宗取出信函冷笑着:“魏忠贤啊,袁崇焕的大军已然到了城外击溃了你的京营,崔呈秀束手就擒啦!”

朱由检终于笑了,他仰天喝道:“朕是皇帝,朕是大明的皇帝!这是朕的江山!朕的大明!明年就是崇祯元年!朕要中兴大明!朕要青史记载着崇祯中兴!”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对着朱由检山呼,“崇祯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彷佛一夜之间,大明中兴了。

殿内,胜负已分;殿外,却莫名其妙下起了茫茫大雪,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迷离。好事者恭维着朱由检,这是上天得知皇上登基,特意呈现的祥瑞。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袁崇焕的视野,他站在积雪覆盖的广渠门外,看着大风大雪里露出残缺不全的尸体。但见血早已和大雪融在一起,绣成大地锦袍里的几根红丝。尚未完全被白雪掩埋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秃鹫。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袁崇焕收到帝师孙承宗密令,马不停蹄率领九千关宁铁骑勤王,在城外击溃了崔呈秀的三大营,一举奠定朱由检登基。

一少年将军驰马而来,此人雄壮挺拔,面如冠玉,重甲之下甚是英气逼人,对着袁崇焕行军礼:“袁大帅,三桂探知皇太极趁您回京,且京师大爆炸,已经杀进关内,而今离广渠门、德胜门不到十里。”

袁崇焕、祖大寿、吴三桂以及九千关宁铁骑在光秃秃的广渠门外叫着:“请转告皇上,建虏已杀到京师,关宁军人疲马乏,请皇上允许关宁军进城休息守卫。”

“皇上有旨,袁崇焕听封。”一声尖锐的声音刺破原野。

“袁崇焕救驾有功,封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蓟辽督师。”

“关宁铁骑乃天下之精锐,袁督师宁远大捷威震四海。皇上有旨,袁崇焕率师于城外击杀建虏,事后封侯。”

此言一出,关宁铁骑三军轰动:“皇上,您这不是要关宁军去送死吗?”

此时的广渠门紧锁,另一边的德胜门亦如此,只有满桂和他的四千骑兵孤零零在外。“请袁督师放心,皇上已命守城大军为袁督师、满总兵助战!”又一道命令传来:“皇上有旨,进入广渠门、德胜门下杀!” 一刹间,所有的红衣大炮和弓弩全部对着城外的原野,这自然包括皇太极的八旗精锐,以及袁崇焕的关宁铁骑。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此刻的袁崇焕是多么的悲凉,当年结交信王的时候,朱由检礼贤下士,对他的语气是那么亲切,多次说会把大明的命脉交给他,而今却如此薄情寡义,不禁想起了文征明的“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大帅,皇上从来没有相信过咱们,咱们回宁远吧?”祖大寿怒道。关宁铁骑异口同声喝道:“我等只为大帅而战,不为崇祯而战!”

袁崇焕看着他的关宁铁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朱由检的心中,大明最强的袁崇焕和图谋不轨的魏忠贤、以及一心入主中原的皇太极都是他的敌人。朱由检最希望的就是借该次天启大爆炸招来袁崇焕和武林豪杰来铲除魏忠贤,然后引皇太极的建州大军在野外杀个血流成河、两败俱伤。即使袁崇焕在野战中击败了皇太极,朱由检也不会放过他。建州不满万,满万则无敌。若袁崇焕剿灭皇太极,那袁崇焕不但在大明史上的地位远超徐达常遇春,在青史上亦超越卫青霍去病!这置他朱由检于何地?想起赵匡胤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朱由检会不发抖吗?

忽然间一匹骏马从城内飞过广渠门,直接奔向袁崇焕。但见骏马长鬃飘扬,如飞似箭,蹄落之处溅起阵阵雪花。马上女子衣发飘逸,衬着悬在半空的身影甚是仙气。再看,那女子秀发如漆、肌肤胜雪、美目流盼,带着几分古典优雅之美。

“袁大哥,令狐哥哥让我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处,切不要和关宁兵分开。。。”

袁崇焕认得那是令狐兄弟身边的朋友,但他早已立下必死之决心。他远远看着那女子,忽然间深沉的双眼满是哀求,宽大的门牙紧紧咬着吹裂的嘴唇,胸脯就像波浪起伏,颤抖着舌头对着那女子喊道:“小奕,帮我转告令狐兄弟,若崇焕有所不测,还请照顾我的儿子袁成志,拜托了。”

前面就是覆山倒海的三万女真骑兵,身后是紧锁的广渠门和杀气腾腾的御林军,夹在中间的是袁崇焕和他的关宁铁骑。

袁崇焕木然地立在雪地里,他脸色苍白,嘴角抽搐,眼前一片模糊,手紧紧握着胸前的战袍,头深深地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叹出一口长长的气,随后念起了满江红。紧接着祖大寿在念、吴三桂也在念,再接着原野上的关宁铁骑都在念。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满江红啊,满江红,就像这离奇的漫天大雪似的覆盖着袁崇焕和他的关宁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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