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自地铁隧道人工掘进成功到地铁全线贯通,项丽像过了几个世纪一样。
原先的旧机修厂门房位置,已变成Z型的葡萄花架。参观者站在花架中间双层八角红柱凉亭,能看到旧机修厂房原址上新建的玻璃体博物馆。可谁又能想到,这水晶一般的建筑基底,还保留着国民时期一个地下集中营的牢房。现在的时点与过去的记忆竟在这里交汇,犹如涟山地底与山中隧道,从两个层次在时空交点汇聚一样。
博物馆蓝水晶的建筑前,有一月牙状的景观水塘。太阳从东方升起,淡云浮在天空,薄光倾入水面,涟漪泛起清淡的光泽,如梦向外漫射。几片绿色的浮萍,如小舟一般,在水面漂浮不定。
项丽依靠在红圆柱上,一只脚轻轻抬起,目光捉摸不定,没有固定的凝视点。她感觉时空不停漂浮回转,从现在向过去漂移,又从过去漂流回来。
与通向江海村的地铁一样,博物馆也试行开馆,这一天还没多少人来参观。博物馆建成后,项丽竟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她将离别这里了。
项丽回想,或许就是这两件事,让她职场的前途受到了影响。
有一次,是筹建处方处长让她去市里送支票,到了市区项丽穿过一个嘈杂的马路,她进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大院,规划院和设计院同在这一个大院。一个头上秃顶的老人,要带她去财务室。项丽自经历过情感上的许多事情,或者迷茫以后,她看到任何异性都有些拘谨,她客气地回绝看门老人,道:我来过,认识财务室。
项丽推开能照见身影的大楼玻璃门,上了楼道。忽然,窗外的天空阴沉下来,楼道显得黑而幽深,一个男孩子,也许是院里的,也许是同她一样来院办事的。这小鲜肉头油擦得呈光发亮,他微笑着向项丽走来。男子嚅动嘴唇,说着这样的话:一直等着,我爱你。然后,他竟拎起裤带。项丽头脑发闷,想:是个露阴癖?怎么这么不自重!
她逃避,想脱离这个昏暗的楼道。她疯跑出阴冷的楼道,倒在大街上,当阳光破开云层照在街面,有一辆120救护车赶来。项丽觉得头脑清醒些,艰难地站起,还想去不远处的大楼办事,可她发现交给院里的大额发票丢失了。
另一次,是在筹建处组织的一项野外拓展训练。基地是涟山上一个天然山谷间的索道。自江海村规划为城区以后,有许多到此来建设的单位,他们为培养员工吃苦耐劳的毅力,都热衷组织开展这些苦行僧似的项目。山谷间,风速有时很大,沟壑悬崖,深渊就在脚下,绿林树冠随风摇摆,如同海浪一般。偶尔,有白云浮过,人便穿行在雾中。
活动组织者有意把索道中间的木板卸掉一块,留约二十公分宽空间让人跨行。这短小的距离,在坚实的大地,自然不构成障碍,可在深谷摇摆不定的索道桥上,项丽觉得无限恐慌。都是男女两个一组,各从对面穿越而过,她与方处长的侄子分在一组。道桥在风中,如船一样晃动,这道桥本身没什么,可桥下毕竟是万丈深渊,项丽有点胆怯。望远看去,远处的青山,深谷间的河流,还有弯曲的孔桥,小火车穿桥而过,人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项丽慢慢向索道中心走去,愈到桥中间,道桥摆动愈大。项丽抬腿跨越,却被方处长的侄子抱紧,然后,送到对面的楼堡。
项丽没有一点防备,她的胸部被人紧搂住。当又一组男女重新又在崖边汇合时,项丽好像打了方处长侄子一巴掌,哭丧着脸说:你猥亵我!小侄子有些惊讶道:我不抱你,你就掉下去了!
一切说不清,道不明。时间一长,项丽头脑一片混浊。
“项丽,请过来!”是方处长站在蓝玻璃建筑大门口前喊。
“是叫我吗?”项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这样,领导长时不找你谈工作,你离回家也不远了。
方处长穿着雪白的衬衣,他对项丽态度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和蔼。他让项丽填一张人事关系表格,里面什么关系内容都有。方处长说:“你姑母就是烈士项媛女士?”
项丽深深点点头。方处长道:“以后你就是博物馆正式讲解员了,好好宣传你的姑母!”
项丽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个没有成见和也不较别人过错的人。方处长现在兼任博物馆副馆长,他眼旁额上的皱纹,像一本深邃的古代竹简。
“怎么婚姻状况不写,是已婚,还是未婚?”方处长拿了项丽填的表,对着窗外的光线说。
项丽又拿起笔,在空白格处填了一个字:婚。处长就没再说什么,他收下了这张表格。
一切就像转了一个圈,项丽又回到葡萄花架下。
这时,蓝色水晶大楼奔来一个匆匆的人影。项丽沿着红色的圆柱转了一个身,这个让她心发颤、发痛的影子便看不见了,眼看那影又要出现,再转一次,影子又隐蔽了。最后,这影子急急向旧集中营的地下牢房去了。项丽记得,有几次在村里和街上,她围着圆树干,也多次躲过了绍江的视线。
绍江以为项丽在新建博物馆的旧地下牢房做着讲解,他从移动的自动扶梯,迅速跌入旧时地牢的深渊。牢房陈列室灯光暗淡,每一间橱窗所展示的刑具并不一样,有老虎凳、吊刑架、火炭盆,甚至还有专门对付女性的“铁莲花”。绍江没有发现项丽,他不由地站在陈列橱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与这些旧刑具对望。他发现自身的影子映射到陈列间深黑的空间,仿佛自己就在刑具上似的。
他在努力理解:当时人们为追求一种精神诉求,换来的是自由的丧失和酷刑。
已经很多年了!绍江想:过去历史的苦难,应该成为今人生活的源动力,那时项丽姑母的一切追求,都是让我们今人不再陷入苦难……
(25)
绍江从地下陈列室上到地面,就像从深邃的历史空间返回,他看到已有一群男女走入博物馆,一个穿淡蓝色职业服的讲解员走在前面。
本是群无目的观光客,他们坐了首班现代化的地铁,到处游逛,然后被蓝色水晶建筑的外观吸引,从热闹都市来到这里。每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好奇。绍江跟在这批旅游者后面,他们三三两两前行,相互间有的认识,有的彼此并不认识,可探奇的心里是一样。而有一对年轻恋人一边走,一边接吻,秀着恩爱,慢慢却落在绍江身后。
建筑物内部也是玻璃体构成的空间,内部非常明亮,每个射灯就像人造的小太阳一样,在蓝色水晶体内部发着灿烂的光芒。这空间内有许多摆设:有高脚陶杯、有青花瓷盘、有唐三彩马,还有玉圭玉琮等礼器,仿佛又是一次时空穿越的旅行,每件器物背后,都有跨越千年的故事等着来者倾听。
绍江随着这群参观者走出蓝水晶建筑时,已是日落西山。晚霞呈现桔黄,紫色的葡萄缀挂在光雾间,微风中绿色的叶片轻轻摇摆。项丽就站在葡萄架尽头的一个小水井旁,她接替了馆内的女讲解员工作,她像看待普通游客一样的眼光,看着绍江,并和大家平和地点着头。
“我姑母项嫒被敌人抓到以后,不说一句话,她宁死不屈从集中营的团长,敌人强行凌辱她,最后用铁莲花刑具对付她。有一天夜里,她带着镣铐,投入这井口……”项丽说着流下眼泪。
人们围着白色花岗石的井边转了一圈,绍江对着已经干枯的水井,深深低着头,鞠了一躬,表示哀悼和敬意。
当这群参观者离开江海,赶着回地铁站时,在平坦的路面,那一对情侣都歪了脚踝,他们互相搀扶着,在晚云倾泻的桔色光雾中,赶着路。
项丽也下班了,她换上了曾送绍江去地铁大工地时穿的黄色裙子。这让绍江很吃惊,他沿绿葡萄架的长廊走,想着身后的项丽,她定会若近若离地慢慢跟上来,可当他再回头时,两个红柱间并没有项丽的身影,只有一片融入晚霞桔光,可绍江耳边却清晰听见一个回音,这声音说:我还在等,就在来世的今天,也在今天的来世。
(上卷全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