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酒

张国强不仅是村里出了名的“吃国家粮”人口——五保户,还是个酒鬼,一沾上酒,魂都被老天爷勾走了,只得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南方潮湿的天气,象征着春天的到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总是一整天,不论勤劳的爱偷懒的人都一骨碌地被留在了家中。快到知天命年纪的张国强望着瓦檐上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的雨珠子,恍然感叹没劲儿,摸摸前几日上赶集去剃好的头,灵光一现,竟记起了去年酿下的米酒还藏在床榻下。他顿时觉着有趣味了,一把子钻进床榻下,两手抱住酒罐子,尽管是密封着的瓶口,可张国强总感觉那醇厚的酒香味已经从鼻口偷溜到了脑门上,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竟然麻利地把那大罐子抱出来了。见了光,罐子上的灰尘也莫名地清晰,他可倒是不着急着擦,转头钻进厨房,拿来一个大碗和一小碟花生米。这才慢悠悠地想起开瓶口,你见他卖力地一手抱着一手扭着,那模样忒滑稽可笑。张国强力气可还是蛮大的,难怪他一直在村里吹嘘着自己原是生产大队的队长来着,紧实的瓶口不一会儿就开了,酒香溢满整间屋子。他忙不停地倒上一碗,一大口干了,若不是生长于南方,说张国强是个粗犷的北方汉子倒也不为过。他紧接着又满上一碗,坐下来,喝上一小口,嚼上一口花生米。

“这阴雨的天可真适合喝酒,又倒是可惜了没个人伴着!”张国强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人应,屋子里那陈旧的墙壁吞没了他的话语。

说起张国强的故事,那可真算不上是秘密,村里上上下下家喻户晓。原是生产队大队长的张国强有一残疾的老母亲和一得病的老父亲,老两口三十岁那年生下张国强,老来得子,也是棵独苗。父亲得的啥病村里倒是没人知道,却只晓得这病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是无法痊愈的。那段日子张国强既要忙生产队的事情,又要顾家中老两口,一逢赶集就陪着老父亲上街去就医,还得忙活着准备饭菜给无法动身的老母亲。许多年过去了,看的次数越来越多,老父亲吃的药也是一堆接着一堆,渐渐地没了胃口吃不下饭,一幅躯壳骨瘦如柴。老母亲瞧见了也是悲痛不堪,一边是时日不多的丈夫,一边是渐渐年长的儿子盼不来好姑娘成家,竟也渐渐消瘦下来。那时候姑娘,一旦听说了张国强的家况,便没了上门瞧上一眼的冲动,大多是连连摆手,忙叫着媒人留意下一个。

于是他长到四十岁那年,老两口去了天堂,人间多了一个叫张国强的孤儿,他沾上酒,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的。给老父亲看病花光了他在生产队攒下的全部积蓄,给老两口置办的棺木也是最普通的一种,葬礼也只是走个仪式。张国强在老两口走后把自己关在家中,喝完了整整三大罐的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本来就没啥钱财的张国强,成为了酒鬼之后,那更是找不着媳妇了。于是一个人孤寡寂寥也恍恍惚惚地过了七八年。

你瞅,这眼前刚拿出来的米酒就被他喝了一大半,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腮间全在酒精的作用下红透了,像黄花闺女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腮红。他感觉天和地倒过来了似的,身体虚空得下一秒就能飘起来。紧接着他扶桌起身,走起路来也是找不着北,东倒西歪的步伐把椅子也撞得东一边西一边,靠手感知床的位置,啪啦一声,倒在床上。跟别的酒鬼最大的不同是,张国强醉了就呼呼大睡,绝不出去惹是生非。

可谁曾想,倒也有过些许例外。

春天的尾巴迎来了晴朗的好天气,村里一老早就传来消息,村支书要结婚了,特意在村委会前坪的大操场上置办一场隆重的婚宴,宴请全村老老小小全凑齐了吃上一顿,沾沾喜气。张国强的家就在村委会附近,第一封请帖就送到了张国强的家里,那时他正守在收音机旁闭目养神呢,就听见邻居家的狗吠个不停,开门一看,穿西装打领带的村支书和几个小伙子就站在自家门口,忙唤他们到家中喝茶。

“张叔,我要成家了,请您到时赏光去喝上几杯。”村支书一进门就递上请帖说道。

“成家是好事嘞,你这新郎官可是张叔我看着长大的,哪有不去的道理?”张国强伸出黑黝黝的大手收下了请帖。

“那行,叔,我就先去给其他叔叔婶婶送请帖去了,这茶我改日再请您喝。”村支书便说边指着旁边小伙子手上厚厚的一沓请帖说道。

张国强也没再挽留,摆摆手,就叫他去了。待人散了之后,他仔细端详着这大红的请帖,把他的眼珠也映红了,好似下一秒就能淌出泪花来。这倒是件稀罕的喜气玩意,至少他就没得成为新郎过。张国强转手把请帖放在木桌上,木制的镜子映衬出他的脸,却早已不见年轻时的模样,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细纹和脸上的褶皱藏着辛酸。凑近一看,眼珠还见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好像一眼能望见生命的尽头似的,他倒是不愿再细看下去了,又拿出大碗喝上三大杯,趁着醉意睡去了,哪还分他个白昼和黑夜。

收到请帖之后的第三天便是村支书的婚礼,村委会前坪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几十大桌的饭菜,另有几大桌好酒。张国强六点就起来了,快五十岁的年纪早已不需要听见鸡鸣便能感知到新的一天的来临。这天的天气也是格外地晴朗,太阳高挂在天上把光全洒在人们的身上,也倒也不至于太热,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暖意,兴许是老天爷也眷顾今日的新人。张国强从柜子底下找出上个月国家发下来的衣服,是一件样式简单的男士灰黑色底衫,穿上去又觉着不大喜庆,便又换上一件深蓝色的,觉得妥当了许多,才动身前去婚礼现场。

到了之后,张国强杵在一根电线柱下面站了许久,眼前是红白的气球就着牵引线飘扬在半空中,大红毯子铺满了整个前坪,到处是摆满了的鲜花,散落各处的彩带,桌子上全是香气腾腾的食物,开了瓶盖的酒借着风也送来了醇香。穿着黑色西装的小伙子牵着一袭白色婚纱的新娘,新娘子的妆容在太阳光的照映下更加动人,这对新人正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同甘共苦。可他张国强这辈子窝囊得连个媳妇影子也没见着。

这时,他开始抬头往天上望着,会意一笑。“没媳妇您老两口的儿子我也还活得不赖,别操心。”张国强说着,是说给那老两口听的还是说给他自个儿听的,也成了一个秘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张国强跟邻居三婶一桌,三婶一家老小和张国强就凑成了满满一桌。三婶是母亲生前的朋友,她还在世的时候三婶总往家里来照看母亲,与她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三婶从小看着张国强长大,所以他便管她唤做婶。母亲在世的时候,三婶的儿子在外做生意,孙子也还小刚学会走路,七八年过去了,三婶的孙子开始管他唤做叔了。刚动筷不久,新郎新娘便开始来敬酒,大家望见新娘子那俊美的样貌,都打趣道新郎好福气,张国强作为叔叔辈的人物,也说上一句:“小伙子,好好待见你媳妇。”说完就又喝了一大杯白的。新郎紧握着新娘的手,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挨个发完了喜糖喜饼又接着下一桌敬酒去了。

三婶瞧见张国强这样,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道:“婶给你再介绍一个,如何?”

“有哪个能看上咱?”张国强摇了摇头。

“试试也不打算试试?”

“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没媳妇咱也能过。”张国强说完又满上一大杯,一口气喝下肚。

这时,三婶倒是开始说起他的父母亲来,就像把张国强身上的疤撕开一般,他开始感到有些窒息了。三婶边说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一旁细细地听着,不时朝张国强投来异样的目光,像过路人瞧见流浪狗一般的目光,他已经窒息了。酒杯没有空着过,一杯喝完接续一杯,他的两腮又红透了,三婶瞧见他这模样终于停住了,忙要搀扶着他回家,他拍掉一只又一只伸过来的手,借着昏昏沉沉的意识,拿着一大瓶白酒,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逃走了。

他逃到一棵大榕树下,就坐在树下继续喝酒。阳光透过树荫稀稀拉拉地落在他的深蓝色衣服上,也落在他的黑裤子上,榕树旁边是一口池塘,一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孩正背对着张国强在钓鱼。

“还是这酒好喝啊!大鱼大肉不如一杯消愁酒。”

“我讨什么个媳妇?媳妇不要也罢,也罢。”

“借酒消愁,一杯下肚愁消散……”

他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大堆,小孩这才发觉旁边有个人,他放下钓鱼竿走近一看还见他抱着一个瓶子。

“什么是酒?”小孩稚嫩的声音问道。

“好东西。”张国强应道。

“我能喝吗?”小孩再次问张国强。

张国强没怎么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一伸手,瓶子递了出去,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喝吧,酒是个好东西。”

张国强感觉到瓶子被人接走了之后,终于耐不住醉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人摇醒的,除了疼得不行的脑袋让张国强烦躁,还有身边一大群邻里人的哀嚎。

“发生什么了?”张国强问。

“有一个小孩在这钓鱼溺水身亡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回应了一句。张国强立即清醒过来了,他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看清眼前的妇女抱着一个被水泡得全身肿胀的男孩,男孩的手上还挂着一个红绳系着的铃铛。张国强一下子慌神了,手无处安放,身子连连往后缩去,而鞋子却碰到了一个酒瓶,他今天拿走的那瓶酒,俨然只剩一个空酒瓶。他想起那个问他酒是什么的声音,想起那阵铃铛声,原来不是梦,张国强一时间晕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的张国强眼角湿润,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老两口跟他说想念他了,可刚想上去拥抱一下的瞬间,老两口消失了。医生说,张国强的肝脏功能已经严重受损,再也不能沾酒。没过两天,张国强出院了,他回到家中躺了三天之后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酒鬼张国强就这样渐渐被人们淡忘了,村子对面的寺庙中多了一个叫空壶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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