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与简介|雪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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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街道皆寂,两侧两排双层的小楼静立。冬夜的天暗如墨洗,灯光熹微,勉强照亮了这条窄而冷清的寻常巷陌。年轻的女人取了轻薄的一件外套,轻披上陈蹊的肩。
女人轻声:“园里风大,又没什么遮挡,冻着了可不好,自己也不知道注意点。”陈蹊接过,将衣服穿好,看着女人微扬了扬嘴角,但终还是无法真正笑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
良久,听得那女人叹息:“哎,舜英那丫头……”
陈蹊微微一笑,拍了拍女人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纤素手,哑着嗓子道:“后事可妥当?”
女人蹙眉:“阿蹊,你当真让她与那……连婚礼都未曾有过,又何来合葬之说?”
陈蹊默然片刻,方缓缓道:“这是她最后的愿望,我这么做也是对当年之事……”陈蹊轻轻叹了口气:“我陈蹊放纵傲然活了半辈子,谁挡我我杀谁,却不想也有后悔的一天。”
“阿蹊,这不是你的错。”女人微微一笑:“本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我,我怀孕了,我们也会有孩子了。”
陈蹊怔楞半日,喃喃道:“孩子?”
“别想那么多阿蹊,在你的庇护下,舜英一直活的无忧无虑,是沈枚的闯入打破了那方静谧那方美好,你做的没有错,本来沈枚对舜英也有利用之心,是他欺骗了舜英,用利用舜英对他的感情。”
“可我也利用了他对舜英的感情,不是吗?”
女人沉默。
“阿蹊,你是一位好兄长,更会是一位好父亲。”
陈蹊微微一笑:“这儿是风口,你怀着身子呢,我们回去吧。”
如幕般的夜空无月无星,唯有隐匿在漆黑的夜中的密布乌云,看不见的电波穿透层层密云,递向未知的远方。
女盥洗室中,浅黄色的莹莹灯光照着,不似窗外初升不久的太阳那般刺眼,只柔柔的洒下来,却又能细心的将每一处都照亮。
镜中瘦高的年轻姑娘对镜梳篦,牛角质地的密尺梳篦过她这一头从未遭遇过烫染的乌发,齿梳轻轻滑过发丝的每一寸,直至发末。乌发梳开了来,一篦便到了头,她方置下这耗功夫的活儿,收拾妥当了,推门离开。
秦乐莺正坐于电讯处雪兮的办公桌旁,她看着雪兮进来,目光凌厉。雪兮微笑,她知道秦乐莺心里头已有打算,是而倒也不再言他,只道了句“失陪”,先行离开。秦乐莺淡淡看着雪兮的背影,忽而笑了。可怜冯文莺一世算计,最后竟是她以为的自己的人联手,想要她的命。
上海的西餐厅不少,这家算是中等的,虽说菜并没有多正宗,毕竟中国人向来擅长把一切“外来物种”“中化”,什么东西到了中国的土地上多多少少都得有点变化,也更容易被国人所接纳不是。但也因此店中几乎从未有过外国人光顾,不过这不重要,在中国做中国人的生意,可比做外国人的生意来的划算多了。
小方桌铺着金丝纹边的雪白桌布,上置细颈玻璃碎纹半透明的花瓶,当中一支浅粉娇花。文鹤坐在桌旁,微笑静待,左手无名指上赫然一翡翠戒指。
“你来了。”雪兮落座,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文鹤微微收了笑容,道:“是。”
“怎么安排的?”文鹤抬眼看她:“‘灯笼草’会以你我此次接头为讯息,打入内部。”
雪兮蹙眉,原先为了派入杨煦琨和白泠泠,可是以一组人的牺牲为代价,此番“灯笼草”打入新政府内部,当真这么简单?
文鹤似乎也猜到了雪兮的心思,他道:“‘灯笼草’和新政府高层有关系,打入内部其实不怎么费力,放心吧。”他顿了顿,又道:“雪兮,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行动需要牺牲,你怕不怕。”
雪兮看了看他,摇头。不错,他的确曾问过她是否惧怕牺牲,她当时的回答是,她在踏进军校大门的那一刻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笑说,我也一样。
“什么意思?”
文鹤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时间没到,随便闲扯几句。”他低头良久后又叹了口气:“我的朋友牺牲了。”
而下一刻,雪兮便感受到了不妥,她敏锐地方感受到了窗外熟悉的人影,那些黑色影子清晰的告诉她,76号的抓捕者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她看向文鹤,文鹤却未与她呼应反而摇了摇头。雪兮紧张的握紧拳头:“那我们分头。”
文鹤还是摇了摇头,他抱歉的笑笑:“对不起,我也有我想要的,要想得到就必须有失去。不过你完全可以跑掉,最多失去76号内的身份。”
他取出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上有黑色路径以及红色标明的逃生线路,递给雪兮。雪兮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抬头问道:“我可以信你吗?”
他道:“上面人不可信,我可信。你救我一次此次就当归还恩情。线路是我定的,我自诩完美,但冯文莺久历谍海沉浮未必看不出,还是要万事小心。”
雪兮沉默。她若脱身,则整场行动牺牲的不过是她林雪兮的身份,她最多也就是被通缉,然后大可以逃到未沦陷区域匿身,而与此同时,冯文莺也有可能因为用人不慎而受到76号上层人物的猜疑。
冯文莺夺门而入时,雪兮的身影已经不见,文鹤看着冯文莺,道:“她发觉了,恐怕抓捕还需困难些。”冯文莺指挥着身后的人迅速去抓捕,然后看了眼文鹤道:“希望不是你故意放走的。”文鹤微笑:“冯处长未免草木皆兵了。”冯文莺冷笑:“是否草木皆兵,看抓不抓的到人就知道了。”
雪兮一路循着地图上所指逃离,跑到最偏远的那处巷口,竟想不到已是死路,冯文莺自巷内一处酒家穿越而来,她笑:“这就有趣了,文先生安排上的漏洞,正好就被林小姐发现,这是安排的唱戏给我听?”
逃无可逃,雪兮当机立断取了极短射程多半用于自杀的随身手枪出来正对心口,即将扣下扳机时冯文莺便一枪击中她右臂,雪兮吃痛时手上力道骤松,子弹目标偏离,正入肩胛。瞬时两处中弹,自杀不成更添痛苦。她吃受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随即几人上来拉扯她拖上车去。送至医院时雪兮已近意识不清,然接下来冯文莺特意嘱咐那不用麻药的取弹过程,又迫使她清醒无比,接下来,就是参观76号那间条件顶好的犯人优待室。
再清楚不过,恐怕这“灯笼草”便是文鹤。既然已经是被牺牲者,又自杀未遂,雪兮不得不做出一个苛待自己的举动,那就是从头至尾咬死牙关,并选择性“交代”,帮助文鹤打入内部。
优待室的灯是新换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审讯就彻夜亮到天明的灯此刻格外的明亮,刺的即使睡意沉沉也无法闭上双眼。
审讯员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感情:“你和文鹤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见过几次面?曾经讨论过什么?”
雪兮叹了口气:“半年。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我们……我们只是朋友,舞会后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茶厅,他折花赠与我,当日晚上,我们一起去看过电影。还有一次,就是今天了。”
钢笔笔尖在纸张上刷刷刷的划过,负责记录的人笔下飞快。
冯文莺勾唇一笑,插话问道:“那次在茶厅我也有派人在场,你跟他可是老熟人一般,你说他选花的技术好,‘还是’喜欢用花笼络女孩子的心。”
“对,我们在舞会上初识,”雪兮微笑:“他拿了五支花,朵朵鲜艳,收到他的花的女孩子,个个儿都恨不得扑上去。”
冯文莺轻笑:“哎呀林雪兮我可真佩服你,都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了,说话还能这么滴水不漏。”
“既然是据实已告,自然滴水不漏。”
“好,”冯文莺点了点头:“那我们继续。今日你逃跑,文鹤没给你指导点什么?”
“今日说起来还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呢。我首次与上级接头,见到的竟然是他,本以为是巧合遇见,他却说他等的就是‘铃兰’。”
冯文莺双手抱臂,有些玩味的看着雪兮:“文鹤可没说他是你的上级。”
“那我就不知道了。”雪兮微笑看着她:“我的上级背叛了我,或者被文先生拦截了也未可知。”
冯文莺点了点头:“林小姐的口才果然不一般,也难怪周副处那么上心,想来平日里甜言蜜语灌了不少迷魂汤,这颠倒黑白不成就来个模棱两可,我倒是真拿你没办法呢!行了,铃兰姑娘,既然是军统的人,知道的应该不少,老实交代了吧,省得过会儿地牢里又是半日鬼哭狼嚎。”
“我知道的消息应该大多已经没用了,嗯,至于有用的,我也不会告诉你。”
“林雪兮啊林雪兮!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也行,那接下来,赶紧趁着这仅剩的还能活的像个人的三个小时,好好休息一下吧。”
雪兮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椅背设计的很别扭,高度不高不矮,头不扬起来又酸,仰面朝天却又悬空着碰不到椅背。手上镣铐紧紧锁在桌面上,想活动一下也不能。
但想想三个小时之后的境遇,此时此刻也不算什么了。
雪兮真的在想,自己如今和当初杨煦琨“抓获”的那一组人有什么区别,或许打一开始从军校毕业,他们就已经这样安排好了。弱肉强食,这是雪兮在军校里学习到的很重要的东西之一,她一个方方面面都只是勉强过线、各方面素质都堪堪凑合的兵,到了放弃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不是她又是谁?
76号地牢审讯室里那一盏永远惨白的灯,明晃晃的照着雪兮朦胧的双眼。圆柱状的铁家伙沉重却又灵活,一点一点的向前滚着,将纤细的骨头一寸寸碾碎。历经了拶指和针刺大刑,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在濒临崩溃的边缘站住了脚,可当新的刑具轧上那她以为早该失去痛觉的指尖,十指连心再次撕心裂肺的席卷,炸散掉人头脑中所有理智和清醒。痛到极点,却又没能昏死过去。她听见耳边有轰隆轰隆的巨响,却听不见自己那从喉咙冲破而出的凄厉悲鸣。
犹还夹杂着冰块的冰水兜头浇下,在这寒冬之时冰冷的地牢里,单看着便让人觉着瑟瑟发抖。火盆在身边燃烧,发出火星爆裂那“啪”、“啪”的响声,热气扑面而来,将冻的僵硬、渐渐失去知觉的身躯拉回痛苦的现实。
铁家伙继续前进,骨头一寸一寸的碎裂,忽的“咔哒”一声压上脆弱的手腕,骨头铮铮碎裂的声音放大了几倍的在耳边回响,再没有冰水浇下,只有黑暗毫不犹豫的扑来、将人掩埋、覆灭。
再醒来时,雪兮已经回到了牢房。睁开眼,身上的伤已经被处里过了,鲜血淋漓已经看不见,被层层包裹的绷带、石膏掩盖。
窗外雪白绒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这是她来到上海后见到的第二场雪,依然是大雪。在上海这处鲜少见雪更鲜少见大雪的土地上,接连两年,一次在十一月里,一次在这正月里,皑皑白雪遍沪城。
冯文莺的那双墨色的皮靴子轻踏而来:“林雪兮,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们如此执着,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着来牺牲,只为了你们那可笑的信仰?”
唇已干裂,她费力的张口,丝毫不觉唇瓣干裂后点滴鲜血的滴落,她轻轻的、缓缓的道:“旅顺,南京。屠城,不过是闲来消遣的游戏。腹中胎儿,未成型的一刀捅死,方成型的剖出来,挑在刺刀上,玩具一样。他们不是人了,禽兽都自愧不如。你在他们手下就算拼死拼活,又有谁,能保证你们最终,能得以善终呢?你们也是中华儿女。”
冯文莺微微一笑,低头拨弄着指甲,轻声道:“自帝国占领中华,反抗从未停止。可十有八九都是失败么。这就是命,既来之则安之,我为帝国做事,帝国予我权利,公平交易。”
雪兮费力的抬眼看着她,十分费解:“卖国求荣,何来公平?”
冯文莺笑:“反抗无用,与其做无用之功,还不如违背那劳什子没用的民族大义!我要的是荣华富贵是权力!谁给我权力,我就为他做事,有何不可?”
“那也只是暂时。正义永远不会败给邪恶。”
“是吗?只不过,你们所信仰的光明未来,你是瞧不见了。冥顽不灵者仍甚多,帝国统一中华之大业还有很远的路,所以,他们还有很久一段时间都需要我。”
冯文莺双手插着裤子口袋踏出了牢房,皮靴硬质的鞋底触地,咔哒声响清晰可闻。雪兮微阖目,仰面靠于颈后冰冷且潮湿的墙壁,冰凉渗入衣领,侵入单薄的身躯,她也浑然未觉。
期待着的人影影绰绰的走来,她微微一笑,却久久不语。待到终于积攒了些许气力,她方道:“你来了。”
周磬站在门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走了进来。借着牢房外走廊上昏黄的灯光,他看清了此刻雪兮的模样。他单膝跪地,弯下身轻轻搂住了雪兮,他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儿柔弱的轻的可怕。雪兮亦感受到了周磬因惊异而有的触动,她微微一笑,费力用还完好的右手拉来周磬空着的左手,她轻轻在他的掌心写下——秦可用。
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周磬咽下喉头的哽咽,点头道:“我来看看你,怕是……最后一面了。”雪兮轻轻咳嗽起来,周磬一只手为她轻轻抚背顺气,一只手在她掌心缓缓写道——部里不是自己人的最好能有所关联,秦不比冯城府深,但她更小心,与她接触必要建立在合作基础上。
雪兮叹了口气:“你来这绝不是来关心而已,是他们,他们让你来劝诫我的吧?但你看现在我这境况,其实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生,对我来说,意义真的已经不大,我现在就算交代了,一切也不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吧?周磬,我也曾想过,如果我能很幸运,一直安安静静的走很远很远,或许还能和你……唉,现在说这些,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周磬,”(冯不会给秦大权,我已使秦有所松动,但我出事,她会更加谨慎。你拿夺电讯处的大权的事与她谈。)
周磬垂下眼帘,雪兮的双手伤痕累累,使他不得不把动作放的轻柔得过分。他轻轻在地上笔划着字:申请已通过。
雪兮一愣,继而笑了——终于……可惜之后的一切她都无缘参与了,命运就是如此,天意弄人,无法违背。
“雪兮,我问你件事。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能扛着不说是因为只痛在你身,若你的家人被牵扯进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怎么办?你以为的你的信仰,它不会救你,更不会保护你的家人。”
手下缓缓写道——我会想办法救你……
雪兮反手抓住周磬的胳膊,摇了摇头道:“你无需担心我,这些日子能有你的陪伴我已经知足。我在踏出军校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至于我的家人,我和他们联系的不多,他们连我读过一年军校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但亲情究竟还在,这事,在我一人之身,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保全他们也算是……也算是我这,一份微小至极的报答吧。”
周磬明白她的意思,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来,轻轻搂住雪兮,他听到雪兮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说你不信轮回,我也不信,但我现在多么希望它的存在……人若有转世轮回,若有来世,如若能,忘川河畔,三生石旁,我会在那里静待……排除万难,也要待你来。不怨你我,只愿上天苛待,让你我相逢的太不是时候,周磬,我只能说,今世相欠,我来世再还。”
周磬无言,两行清泪包在眼眶之中,泪眼模糊。泪水无声滴落,在雪兮染血衣裳之上晕染开一朵朵绽放的娇艳红梅。
转身出去不过小半刻,便遇到了从窃听室匆忙赶来的冯文莺,她瞟了周磬一眼:“你不是对她无情吗?怎的从头到尾这么长时间,不仅没套出东西还整的挺伤感的?”
周磬淡淡的看着前方不远处黑漆漆的走廊,道:“冯处长不是一直听着的么?您道行深,倒是教教我,怎么个套话法子?”
冯文莺不语。周磬冷哼:“冯处长别把我看太高了,林雪兮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哦,差点忘了,你也是。可我呢?我不过会把弄把弄枪,玩几条人命,这一边儿演着戏,还要一边儿跟一个技高许多的人周旋套话?冯处长未免太强人所难。”
冯文莺道:“俗话说,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我是没有!我本来那个闲散副处长当的好好的!刘昌茂说撂耙子就撂耙子你们就让我接?他要时间缓和,我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行,我接了,但怎的,你们还要我一个门外汉接还得接的多好?你们都有脾气都需要照顾,我呢?本来没事儿的,结果我揽了权,我的女人也变成了探子!”他一把把手上刚戴好的白色手套扯下来狠狠往地上一摔:“我难道就不能有点情感有点脾气,我凭什么给你们……”
身后一人匆匆忙忙跑过来,直接一脑袋就撞在了周磬身上,周磬大骂:“娘的哪个瞎眼的!”
那人慌慌张张连道歉都来不及,赶紧着就对冯文莺道:“冯处!林雪兮她,她咬舌自尽了!”
周磬淡淡的看着冯文莺急忙远去的身影,心里虽苦涩难言但终究面色归于平静。她去了,才是解脱。
阿笙,一路走好。
青青山丘,薄薄墓碑。
瑟瑟风去,杳杳人来。
“阿笙。”泠泠单膝跪于碑前:“莫要嫌弃,为了掩人耳目,我什么都没带来。不过,我记得的你,一直是个不重身外物的人,也不知道你现在到了另一处,形单影只的,会不会被人欺负。我给你烧的那些若是不够你打点各方,记得托梦告诉我……”
“阿笙,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提到周磬的时候,你说他可能已经看出了端倪,我说,我们只能按兵不动,最多策反他。”她笑起来,却是掩饰不住的苦涩,嘴角竭尽全力的上扬,终还是未能如愿的截留住泪水的簌簌落下。“你成功了,阿笙,我们现在都是同路人了。”
“阿笙,不知道你在那边,伤养好了没有?周磬说,他此生的心唯你一人所有,他接下来生与死都是为了你。这句话其实,其实煦琨也对我说过。”喉头哽咽着,那声音似都不再是曾经自己所熟悉的声音了:“明天的任务很险,下次来看你,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最坏,可能就是我亲自去找你了。”忽然她破涕而笑,道:“如果你在,肯定又要说我乱说话了!你真是奇怪,不信教,信轮回。我现在倒是格外希望你能出现在我面前,骂我,跟我罗里吧嗦的,说我吐不出好话来。”
翌日,杨煦琨照常还是去了76号上班。泠泠坐在这空荡荡的一间小屋里头,竟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瞟见门槛外面地上,摆着那一盏还不及门槛高的油灯,心不由得一紧,没来由的紧张。
她在梳妆台前屈膝坐下,心不在焉的描摹着两弯略浅的眉,又有些稀里糊涂的上了妆容,系了一条白间浅粉色丝巾,搭藏青底白花纹的旗袍,一件白色披肩,再配上她微卷的发蓬松的低低的盘在脑后,与街上来来往往的女郎们并无什么两样。她拿了一个白色的绒布手包,脚踩黑色略有些跟的漆皮鞋子,走上街道。
既是住处,自然是冷清些好,所以她与杨煦琨的房子临着的,皆是没什么人流车流的街巷,但走出街巷就是闹市,泠泠混入人流,穿梭到了南京路上。
南京路与岚皋路交叉口立着一个邮筒,来来往往人群稀疏路过旁侧。泠泠并无丝毫刻意的样子走过去,轻启手包,将叠的有些弯折装有密码本的信封尽力压平塞进了邮筒。
然后她又挪步走到旁边的报亭,报亭里的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泠泠心知,亭内人已知她来意,她微微一笑,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与那人道:“我想要前天的《中华日报》,请问还有剩吗?”那人与她眼神相接,以极小的弧度点了下头,然后道:“有的,不过得容我寻上一寻。”泠泠点头微笑,双眼弯出两瓣弧度,很是好看。
虽说是要“寻上一寻”,但很快便寻得,泠泠接过报纸,付了钱,继而回转去。本就是为接头而有的交流,也无需费时太多。
极司菲尔路76号的正门正大开,两辆车呼啸驶出,看似同路,却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分作了两路。这一次行动依然是冯文莺亲自出马,杨煦琨并未跟去,他站在楼上窗边,看着两辆车驶远去,不紧不慢的将帘子拉上,然后披上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快步下了楼。
这日的白利南路格外宁静,似乎少了什么,可路侧商铺街边小贩乃至行人都与往常差不太多,但总给人感觉有些——死寂。
银行建在较高处,杨煦琨拾阶而上,步伐快而不急。柜台前的约莫二十岁的男子微笑走上前:“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49号保险柜,麻烦了。”男子神色微变,他回首向一个盘发的女子点了点头,女子会意上前,引杨煦琨前往。杨煦琨装作不经意的环视四周,看见一个一袭墨蓝色大衣独自坐着阅报的男人——那是76号行动处隐匿暗处的特务的惯常模样,杨煦琨不禁蹙眉,此行怕是凶险,想必是那位接头人“灰狐”出了什么问题。他很快的环顾周遭环境,自忖脱身之策。
上楼的路上,女子便已牵制住了杨煦琨的左臂,杨煦琨知她是训练有素的特工,此时若动手,自己处弱势。他不知道是女子眼睛太明,一眼便摸准了他将枪放在左手口袋里,还是76号早已知晓是内部的人而让女子熟知了每个人的特点,知道他惯用左手?
身后四五个深色衣装的特务随后跟了上来,杨煦琨知晓时间已不多。上到二楼,经过窗户,杨煦琨看了眼左边已被女子全然遮挡了的窗,心下立即作了决定,他虽眼睛只盯着窗户瞧,但他意不在此。
他出其不意忽然翻身自楼梯间空处一跃而下。因为动作过急,下坠的速度略快,他屈膝缓冲,却没能保持住完全平衡,险些摔倒。他却也顾不上,边跑着边调整了平衡。正门自是走不了的,他已经看到了冯文莺和刘昌茂一行人的身影。周磬没有来,他还在被怀疑期间?杨煦琨飞快地思虑了一番,瞄准了众桌椅,于之间穿梭过去,跑到大厅的窗户处,奋力跳到旁侧的巷子里。
巷子四通八达,这是他逃脱的有利条件。他听到了身后远远的一声“快追”——是冯文莺的声音。杨煦琨左右看似无规律的穿梭着,实则他心里多少还有些盘算——他在尽可能快的往接头点之一的水果店去。身后都是警卫队而非行动队的人,冯文莺怕是一早就知道是内部的卧底,才选择独自出发而不动用任何部里的人马。密码本决不能落入76号之手,周磬不在,他要送达必需另寻他法
他穿梭走上长寿路,警卫总队的人确比行动队的人差些,杨煦琨刚穿进叶家巷时,身后的人还未跟上,他取出密码本,往左手边的水果店里一丢,甚至都来不及和水果店吴老板眼神相接,巷子尽头便冲出冯文莺带头的一行人堵住了他的去路。
左手不自觉摸向领口——暗红色的药丸卡在纽扣后面,那是别无选择后的死路、也是唯一的生路。
贝勒路亦如往常一样,只是人群似乎气氛有些紧张。泠泠家门前槛边的角落里,一盏碎了的油灯,只剩一副空灯架子,横着静静的躺在地上。她从不信这些鬼神莫测的征兆,但那灯明显是被人匆忙中碰倒,而如若不是向家中去,又怎会碰到角落中的油灯?
上灯大计,早已不是牺牲一人两人的事了。雪兮被捕文鹤反叛,一开始以为核心人物“灯笼草”就是文鹤,谁知竟还有下文,而如周磬所言,计划里每一个被派出的都和周磬他们有交集,不得不说,往最坏了想,这真有可能是组织上针对内部的一次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大清洗”。
环顾四周,似乎暂无异样,她迅速稳定下心神,犹如平常妇人一般,踩着不算太高的高跟鞋跨过门槛,步伐均匀且沉稳。
小屋装饰简单,什么雕饰也没有的木桌上蘸水写了一个“逃”字,桌上的字迹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干涸。
良久,她摇了摇头:“煦琨,来不及了。”
不管是真的计划也好清洗大计也罢,她作为战士,就不能做逃兵。哪怕是付出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还有时间。
泪水顺着面颊的弧度忽快忽慢的滑落,最终聚在下颌,又悄无声息的落下,滴在腕上,滚滚烫的。她静静的瞧着杯底的白色粉末,缓缓提起水壶,倒满一杯。她勉强撑着起身,逼着自己去做她接下来必须做的事。她迈着有些飘飘忽忽的步子,挪到了书柜旁,抽出柜子下备着的铁盆,将文件尽数烧毁,终化作一盆灰烬。
小盒轻启,嵌了一颗珍珠的银项链静静的躺着。
杨煦琨,是她短暂的只有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失去的第五位亲人。不管真假与否,在她的心里,他早已是她的亲人。
五位,第一位是她的姐姐,再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再是雪兮……最后,是他。说真的,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她对这剩下的一切死物,再无一丝一毫的留恋。
她坚定的走到桌前,望着已经完全溶化入水里的毒药,仅留下的清澈的一眼看到杯底的细碎裂痕的水,她决然的一饮而尽。
煦琨,黄泉路上孤单,泠泠与你作伴可好。
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她吐出一口血来。腹部绞痛到没有知觉,她静静的躺下了,似乎是很重的倒在地上,却感觉是很轻很轻的躺在棉花之上。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刘昌茂的声音,似乎还有冯文莺尖细的嗓音,身体被人翻过来,好像还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
煦琨,你会不会怪我,不像周磬一样,承雪兮之志,继续战斗……
对不起,是我自私……不过你放心,我们不在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同我们一样,坚信着和我们的信仰的人,他们会接替我们,代我们把我们的岗位继续坚守……
冯文莺靠近,她的脸在泠泠的眼里被放的很大,她正一脸的讥笑。泠泠听见她很大声问道:“杨太太,您的丈夫杨煦琨,是军统局的特务,你可知?”泠泠费力的看着她,扯出一丝笑容。身旁人将搜查下来的“战绩”递过来,冯文莺翻了翻,心中全然明了:“不回答,那就是知道了,你也是军统的人。你们是假夫妻,我说的没错吧?”
泠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很快的,身上的痛觉渐渐麻木,她听不清、亦看不清了。
假夫妻么?我是他的假妻子,他却是我的丈夫,我是假戏真做了,我在心底认了他,我们是真夫妻。
泠泠咽了气,冯文莺咬着牙发了一通脾气:“一个死了两个也死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密码本没截获情报也没搜到,都说是抗日分子太过狡猾,可笑!”
众人唯有把头埋的低低的,生怕被迁怒,刘昌茂叹了口气,转身迈出了小屋。偏有个新来的不怕死的,将桌上那杯子递过去:“冯处,她是服毒自尽的。”
冯文莺“啪”的一下打掉了他手里的杯子:“净是没用的废话!”杯子应声落地却未碎裂,在地上滚了一轮,最终断裂成差不多大两半。冯文莺快步而出,众人面面相觑几回,继而都快步跟了上去。
而在巷口等待她的,不是她的人,而是76号抓捕犯人的那辆漆黑的发亮的车,他们堵住了冯文莺的去路,他们平日里恭敬的眼神,此时此刻,却是冰块一般的冷,那是漠然,更是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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