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帐篷里。
我们拿出随身携带的防晒霜,把脸啊、脖子、手臂,总之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抹了抹,再带好墨镜、帽子、围巾,才走出帐篷看风景。
刚出去几步,帐篷主人家的阿姐拿了把太阳伞给我们。我们谢过后,就忙不迭地欣赏起这将近四千米的海拔上的美景来。
再回到帐篷时,我看到主人家阿妈将她衣服一边的领口,滑到了肩膀上。
我有些诧异。
因为在我们进屋之后,阿妈的衣服是穿得很齐整的,而且我知道即使在夏日的城市里,她们也是包裹严实,很少露出皮肤的。
我看到了阿妈肩膀上洁白的皮肤,也不由得诧异原来那里与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经历风霜和岁月的脸是那么不同。
我的心一顿。
内疚从心底冒出来,我默默收好了防晒霜。
这时,小女孩梅朵拉着我出去采花。
我也正好逃出帐篷外。
十岁的梅朵只会几句汉语,她指着花,指着牦牛,教我用藏语呼唤它们。她摘了一朵金黄色花瓣如太阳般的花朵插在我鬓边。
我拉着梅朵的小手,一路寻着那些没见过的,在这么高的地方依然顽强生存的花。
忽然,梅朵用她那一双小手捧起我的左手,我看着她仔细地将上面沾上的泥土和灰尘抹去。
我的心又是一顿。
在我的梦境里,也曾有个戴着头巾的小男孩,蹲在我脚边,用他那稚嫩的双手一边擦拭着我的双脚,一边说着,
“姐姐,你的脚被这沙漠弄脏了。"
2
梅朵在玩妈妈的手机,给我看了些照片。
照片里的阿姐,笑得那么灿烂,有戴着金灿灿的藏饰的,有穿着牛仔裤戴着墨镜的,有可爱的自拍,有俏皮的姿势……
而我眼前的阿姐,褐色毛衣加藏族长裙,长长的头发有些蓬松的搭下来,是人们想象中的高山上的藏家女子形象。
有人说,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
阿妈一人把二姐和儿子拉扯大,
二姐一人把梅朵拉扯大,
牧区草原上女人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呢?我想起小说《西藏生死恋》里的片段:
“小伙子走到雍西睡的地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开始掀她的被子。
公扎仍然没动。
按照草原上约定俗成的(钻帐篷)的规矩,小伙子晚上来找心仪的姑娘,其他人无权干涉。
雍西好像不愿意,抓着被子,挣扎着,继而开始哭泣,叫着:“嫫(奶奶),嫫……”
老人没动。她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在等着什么。
……
雍西更大声地哭着,开始咒骂对方。
公扎突然起身,两步跨过去,抓住小伙子的手臂扭到其身后,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推了出去。
……
老人的鼻息仍然平静如初。
第二天清早公扎并没马上离开,帮老人把羊头一对一绑在一起,雍西提了奶桶过来挤奶。
“家里没个男人,马上又要搬草场了,我和雍西一个老一个小的,还得去求人家帮忙。”老人挤着奶,有意无意地说。
……
现实,往往比小说残酷。
我看着小小的梅朵,这样的命运会在她身上重复吗?
我看着家里唯一的男孩,想着以后他也会像他父亲离开他阿妈一样,离开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吗?
可是这延续了世世代代的锁链,又有什么力量可以打破呢?
3
回程的路上,车子停在一个地方休息。刚打开车门,就涌进来好几只苍蝇。瞬间,车内车外,苍蝇乱舞。
而且这苍蝇的个头,是城市里的两倍大吧。我把衣领竖起来,帽子拉上,恨不得苍蝇看不见我。好不容易开车了,一关车门,车内还有四五只。我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行程,不会都要和这几只苍蝇捉迷藏了吧。
一只苍蝇停在了同伴的手机上,绿色蝇头前的触角微微颤动着,朋友一甩,二甩,它自纹丝不动。
坐在前面的,那个浑身连头发上都是泥的牧民忽然转过身来,好像要阻止什么发生似的,用手一把圈住了苍蝇,然后把它送出了车窗外。
哦,是了,不可杀生。
当然包括苍蝇、蚊子。
我记得当我们冒雨下山时,有一小截路是我单独在走,前后的同伴都隔了较远的距离。
遇到几个正上山的牧民,他们都对我说着什么。
我虽然一句没听懂,但可以看懂他们脸上关切的神情。
只有见过苦难的眼睛,才会懂得。
4
宗塔草原,据说7月的时候会开满小白花,那时整个草原都是白色的。
可惜我们去的时候刚好错过了花期。那里有藏家乐,有360度全景玻璃房,有咖啡,有藏餐……
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从疾驰离去的车窗里看见的——
一个牧民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在他面前站着一身绛红色长袍的僧人,那僧人正昂着头,眼望着远方。
不远处,是茫茫苍苍的天与地,疾风劲草,云卷云舒。
泼墨似的背景,将两人定格成油画般。
不知那个牧民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呢?
在这变幻莫测的环境里,也许人总是不自觉地要向什么屈膝下拜的。
因为不知道哪一块巨石会从高处忽然滚落,于是在车里总挂着各种祈福的五彩经条和挂链;
因为不知道哪一截艰险的路口、山间、湖畔,会忽然变脸,张口吞吃人,于是堆起一座座玛尼石堆,刻上六字真言,阻秽消灾;
因为不知道哪一场意外会带走心爱的人,于是去磕长头,去转山,将活佛的照片,活佛系的平安结都戴在颈项间;
执意要听那在风中咧咧作响的风幡,因为那是一声、一声的“平安”。
只是,只是,
当车开过右边是峭壁,左边是悬崖的一段路时,
我不甘心地想,
我们就这样把一切交给随机的时运和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