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
这是《查令十字街84号》这册书收录的海莲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时间是1969年,而第一封信却要追溯到1949年。
二十年来,从美国纽约市到英国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之间的书信漂洋过海,未曾间断,后来这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便集结成了这册通信集——《查令十字街84号》。
查令十字街是一条真实的街道,位于伦敦市中心。现在那里热闹繁华,在五六十年前,有一家书店位于这条街上的84号,这家店就像一间活脱脱从狄更斯书里头蹦出来的可爱铺子,店门口陈列了几架书,店内放眼全是直抵天花板的老橡木书架,古书的气味扑鼻而来。书店经理弗兰克四十五岁,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绅士,已经结婚,有两个女儿。
有一天,弗兰克收到一封来信,来信人自称是一位对书本有“古老”胃口的穷作家,是一位以写电视、舞台剧为生的自由撰稿人,她喜欢看旧书,但是纽约的旧书不是太贵就是品相太差,因此在她住的地方总买不到想读的书。有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广告,就写了这封信,并附上一份书单,想看能否买到合适的书。信的地址是:纽约市,东95大街14号,日期是1949年10月5日,落款是:海莲.汉芙小姐。
书店的经理弗兰克收到信后努力为海莲找书,二十天后,海莲收到了回信。信中告知已为她找到两本合适的书,不久将会寄达,并随书附上发票,请查收。同时表示会继续为她留意其他想要的书。海淘成功后,海莲很高兴,双方的信任和欣喜很快达成。
但是海莲有一点点麻烦,她并不是一位温柔的顾客,她会因为寄给她的书翻译不好而发脾气,也会因为书店用一些书页做包装而认为他们不尊重书而大肆吐槽,并且连付账和找零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说将英镑换算成美元了。换成别的书店也许早就会拉黑这位顾客,但是奇妙之处就在于弗兰克也是一个爱书、懂书的人,好脾气的他会忙不迭地解释、道歉,除了满足她购书的要求外,还为她准备英镑和美元两种发票。几封信下来,海莲的幽默、率真便让他们的书信来往像老朋友般欢愉。
海莲虽然总是显得很骄纵,实则这位白羊座女士性情率真,人更是善良。她会给整个书店的六个员工写信,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生活。在她得知战后的英国经济困难,肉类、鸡蛋等食品都是限量供应,女人的长筒丝袜更是奢侈品,手头并不宽裕的海莲依然慷慨解囊,为书店的店员们邮寄新鲜的鸡蛋、火腿和其他稀缺肉食,并且托朋友在圣诞节来临之际为女士们送来丝袜。
海莲的古道热肠让书店的店员们感动不已,都乐于参与到给海莲的回信中,连弗兰克的太太诺拉也会为海莲回信。他们也回赠海莲精美的手工编织桌布,为她写节日贺卡,悉心留存图书,多次盛情邀请她前往伦敦游玩,并说为她提供住所,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店员们把海莲想象成一个“年轻、成熟、时髦”的女人,海莲回信老实告诉他们,自己和“百老汇的乞丐一样时髦”。但海莲更多的信是写给弗兰克的,因为弗兰克是那么懂她对古书的痴迷,同她一样热爱书籍,尽心竭力寻找她需要的书籍。就这样一个率真、幽默又执拗的女人,也不知不觉将娇蛮趣致的女性一面呈现给弗兰克。她会在信中直呼弗兰克大懒虫,催他为自己找书,她也会为一本欺世盗名的书而冲弗兰克发飙,将满腔怨气倾泻到字里行间,然后突然收起霸道,对着空气媚笑,写道:弗兰克,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仿佛是书店的一员,也忍不住满心欢喜地期待海莲的来信,想看她对那些优质古书精妙独到的鉴赏,听她表达对阅读清奇睿智的见解,感受她笔墨间幽默乐观的谈笑。我又会和海莲一样盼望弗兰克的回信,听他告诉我们寻找古书的最新进展,感受着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谦和儒雅的绅士气质。
就这样,双方的书信、礼物,慢悠悠地在大西洋上往来穿梭,一走就走了20年。
在这20年的时间里,他们多次邀请海莲去英国,海莲也想去亲眼看看这个书店。但是因为资金很紧张,她的行程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推迟。有一次海莲的剧本稿酬被调高,她开心地在信中写道: “如果继续照这样的调薪幅度,到了六月,也许我就可以启程赴英,自己去逛“我的书店”——如果我胆子够大的话。隔着三千英里的安全距离,我写了一堆没大没小的信,我大概只会悄悄溜进去又静静踱出来,而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谁。”弗兰克也在给她的信中写到:“夏天又快到了,预料将会有更多美国游客到英国来,然而我们所期盼的“那位美国游客”却仍独独教我们望穿秋水。”有一次就在海莲准备启程的时候,因为牙疼,又不得不把钱用来看牙。行程就这样一次一次拖延下去。直到1969年的一天,海莲收到了一封伦敦来的信,上面写着;“德尔先生因罹患急性盲肠炎甫于上上个礼拜天去世了。”
至此,二十年漂洋过海的书信往来终结了,弗兰克的离开让海莲在大西洋的彼岸再也没有了回音。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说的一句话“真正的信不是用纸写成的。”是啊,从前车马邮件都很慢,书信可以走很远,我想象着海莲坐在书桌前,就着微暖昏黄的灯光斟字酌句地将那份炙热的情思和对古书的渴盼在笔墨间流转,然后小心放入信封,这份心念便漂洋过海、翻山越岭一程一程地迢递到弗兰克手中,并再度盼望着彼岸的回信和书籍包裹的到来。
其实二十年间,海莲总共在查令十字街84号购书近五十种,这个数目并不大,算不得是位好顾客,但保持着与书店的弗兰克先生及其他人的通信却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原本是再乏味不过的商业往来却让两个一辈子没见过面的人靠通信维系了一段长达二十年的彼岸友谊。
作为一个感性、爱幻想的读者,我同很多女性读者一样,在阅读中总是不免带着几分好奇三八的心,会猜想海莲和弗兰克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想要在字里行间寻觅关于爱情可能的只言片语。
因为他们之间很明显有种暧昧的默契,后来弗兰克死后,他太太还写信给海莲,说过去一直心存妒忌,因为海莲和弗兰克有着相似的幽默感,同样渊博的学识,在表达对书籍见解时是那么的毫无障碍。而且说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海莲的来信。
但是读完书后,我觉得海莲和弗兰克之间未必是爱,其实更多的是孤独的读书人之间的心心相惜。这种孤独不是一个人有了幸福婚姻和可爱孩子就可以缓解的,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不知道是时代错了,还是自己已经过时了。这时候能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寻得精神上的遥相呼应,这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
在后期的信中可以看到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弗兰克在信里写:英国来了很多游客,但都是去看披头士的。在弗兰克去世后,书店很快停业。这间从狄更斯小说里走出来的可爱“铺子”也只能留在海莲的想象和回忆里。
“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互相呼应吧,但是他们的根,他们盘结在地上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这段话来自诗人里尔克《给青年作家十封信》中译者冯至的序。我想友谊的最高境界就是守护彼此的孤独。孤独与爱并不相悖,你眷恋着阳光,我痴迷着月色,但我们依然可以在同一片天空下生长。最深沉的爱是彼此的灵魂相爱护,相区分,相敬重。
海莲和弗兰克终身不曾相见,我想这并不是一个遗憾的故事,他们反而是那么的幸运,因为那些信件二十年间漂洋过海,在彼岸却总能得到另一人的回音,这是多么美丽的奇遇?
书中的最后一封信是海莲在整理书架的同时蹲在书堆中写给在伦敦旅行的朋友,她写道:大概因为我长久以来就渴望能踏上那片土地……我曾经只为了瞧伦敦的街景而看了许多英国电影。记得好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他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他告诉我:“就在那儿!”或许是吧,就算那儿没有,环顾我的四周……我很笃定:它们已在此驻足。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斯先生也已经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
我想时至今日,有无数读者会像我一样依循着遇见这册书信集的缘分,渴望有一天能前往查令十字街84号,那时我们一定会献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