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爷爷为了发送太奶奶卖的十亩地,被本村的李木匠买了去。
李木匠三十出头的年纪,是个很能吃苦的人。每年秋收拾掇完了,就背上刨、锛、斧、锯等一应工具,走村串户,四下里为人家做些日用家什。李木匠手艺好,在价钱上又不计较,活就应接不暇。
李木匠把地看得很重,他常和媳妇说,咱有了两个儿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大了,你不给他置办十亩八亩地,到时候找媳妇都没人跟。他还说:“咱的心思都在两个儿子身上啊”。媳妇说:“还有咱闺女呢,你就不管她啦?”李木匠说:“闺女的事好说,嫁妆无多无少,到时候咱尽力而为就是了”。几年下来,小两口省吃俭用,就买下了三十多亩地。
这样,我们家戴了几年的“全村首富”的帽子,不得不摘下来戴在了李木匠的头上。
俗话说,人勤地不懒。李木匠的三十多亩地里的庄稼长得旺啊。你看那一片黄灿灿的谷子,沉甸甸的谷穗把腰都压弯了。再看那一片火红的高粱,硕大的籽粒饱满的穗头正晒米呢。再有几天工夫,就该收了。李木匠两口子早就乐得合不拢嘴,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一片丰收的喜悦里。
这两天,风声有点儿不对劲。不时传来邻村谁谁谁被砸死了,谁谁谁也被砸死了。李木匠听了,毛发直竖,浑身发冷。这些被砸死的人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他认识的几个人都挺好啊,乐善好施,从没与人交恶,虽说日子过的比别人好些,怎么说砸死就砸死了呢。难道把日子过好了就有罪了。他听说,这叫什么“土改”,专砸那些土地多的人,上级把这些人叫做“地主”。他还听说,把地主砸死了,再把土地和所有家产都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穷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让土地多的拿出一些分给穷人不就妥了,干么还要把人砸死。
媳妇说:“他爹,要不咱出去躲躲吧,等过去这阵子咱再回来。”李木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想,在这村里住了几辈子啦,远远近近的邻居都相处的很好,从没和谁拌过嘴红过脸。再说了,咱就是比别人多了几亩地,但这地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是自己凭力气挣来的,村里人哪个不知道。想到这里,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咱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他又说:“公道自在人心。哪有不讲理的社会呢?”媳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说:“对,咱哪里也不去躲,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村里一下子来了一帮穿洋服,兜里别钢笔,还有带眼镜的人。听人说,这帮人叫什么“工作队”,是专门来打地主,斗恶霸的。村里人就笑了,这么个山沟里百多户的穷山村,都祖祖辈辈种自家几亩山地,低头不见抬头见,哪里有什么恶霸?
几天后,工作队就召集了村里几个人开会,有俩是才从外地召回,长年在外讨饭的人。还有个外号叫“宋不知”的人。这人是多年前一对逃荒夫妇路过这村,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遗弃在这里,被村里一个姓宋的单身汉收养,单身汉东家讨西家借弄口饭吃,总算将他拉扯大,就随单身汉姓了宋。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连自已的出生年月也不知道。为这,村里人都叫他“宋不知”。
爷爷也被工作队的人叫去开了会。会上,工作队的人一家一家问有多少地,谁家把地租给别人收地租,问的很细,有人“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记着。问完了情况,工作队的人说,你们四个人就是这个村“土改”的骨干,知道什么是骨干吗?就是领头的,也叫积极分子,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带头发动穷人斗富人,也叫斗地 主。这村里谁是地 主知道吗?宋不知厉声回答:“李木匠是地 主,王二寡妇也是地 主”。工作队的人接着说:“咱和这些人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你死我活的矛盾,对这些人绝不能心慈手软”。爷爷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凉。他预料,怕是要出大事了。临走时,爷爷找工作队的人说:“这事我得说明白,我租了寡妇二嫂五亩地不假,这是我求人家租的。我家七口人,种了五亩地,不够吃,我看寡妇二嫂六十多岁的人啦,种不动地啦,就求她把地租给我种,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你们可别误会了”。
工作队的人听了,脸色很难看,说,你被地主剥削了还替地 主袒护,你说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爷爷还要解释,工作队的人说,好啦,有话等明天大会上再说。
第二天,打谷场上早搭好了台子。工作队全体成员悉数坐在主席台前排,一个个表情严肃,脸上隐着一股腾腾杀气。后排坐着的是本村的“宋不知”和那两个从外地刚被召回的讨饭的人。爷爷也在一侧很不自然地坐着。
台子上方,悬挂着一条血红的大幅标语,写着“斗地主,斗恶霸,分田地,分浮财”十二个醒目的大字。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叫了来开会。会场上没有人敢打闹嬉笑,连在妈妈怀里的孩子也不敢哭闹,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这时,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走到台前,“咳,咳”地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在这里召开批斗判决咱们村地主李木匠和王寡妇大会!这种人就是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吃人不吐骨头的地 主,恶 霸,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他停顿了一下,扫一眼台下的人群,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不把这些地 主,恶魔彻底消灭,你们就永远受穷,永远不能翻身,也永远过不上好日子。今天开这个大会,就是要打倒,要消灭这些压迫你们,剥削你们的阶级敌人,把他们的土地和财产统统都分给你们,让你们也过上比他们更好的好日子。大家说,好不好?”台下一阵骚动,嘁嘁喳喳了一阵子,没人说好,也没人说不好。领导模样的人有些不悦,提高了嗓门又问:“大家说,好不好?”
“好!”宋不知带头响应,声音还是没有那么热烈。
领导模样的人又讲了许多地方如何斗地主,斗恶霸,老百姓生活如何幸福,连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光棍也都找上了老婆幸福了。台下又一阵骚动,一阵嘻嘻哈哈。听到这句话,台上坐着的宋不知两眼放光,满会场撒目着大闺女,小媳妇,看看哪个能让自己幸福一下。
领导模样的人又说:“现在,大家开始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随之大声命令:“把地主李木匠一家和地主王二寡妇押上台来!”台下“哄”地一声乱了起来,纷纷去看被称为地 主恶 霸的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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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八个手持红缨枪,带着红袖标的人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李木匠夫妇和王二寡妇,低着头弯着腰缓缓地走到台上,三个孩子被一根细麻绳分别拴在三只细小的手腕上,连成一串,不知所措地跟在爸爸妈妈身后。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只是感觉这个游戏很不好玩,脸上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持红缨枪的人推推搡搡让他们跪成一排,又使劲把他们的头往下压了又压,几乎触到地面。
领导模样的人再次号召:“大家不要怕,现在,你们是国家的主人,有什么苦,有什么恨,都大胆地倒出来,现在就开始,谁先说?”会场沉默了许久,没有人去诉苦诉冤。领导模样的人又高声嚷着:“谁先说?谁先当这个模范!”台下还是一片寂静。
领导模样的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回头瞅了瞅坐在后排的宋不知。宋不知心领神会,“呼”地一下站起来,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说:“我有苦也有怨,我有仇也有恨,我苦大仇深,苦大仇深啊!村里人都管我叫‘宋不知’,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过去我总认为是自己的命不好,现在知道了,不是命不好,是因为受了李木匠和王二寡妇这些地主恶霸的剥削和压迫才受穷的。”
宋不知越说越来气,冲上去狠狠地抽了李木匠和王二寡妇几个耳光。宋不知接着说:“他们吃的是啥,我吃的是啥?有一天,李木匠老婆跑到大街上吃煎饼卷鸡蛋,老远就闻着那个香啊,把我馋得差点儿晕过去,她都舍不得扯一块给我。你们说,她凭什么就能吃煎饼卷鸡蛋?我为什么就吃不上?还有,他李木匠凭什么就能说上媳妇,还有儿又有女。我也老大不小了,到现在还没闻着女人味呢!你们说,这公平吗?公平吗?!”说完,就举起拳头高呼:“打倒李木匠!打倒王二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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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人员一起为宋不知噼噼啪啪地鼓掌叫好。接着,长年在外讨饭的两人也分别讲了他们如何如何被狗把腿咬伤,讲三九严寒,大雪飘飘的夜里如何如何在桥洞子里睡觉,又讲了自已没有老婆是如何如何的苦闷。
这时,领导模样的人拿出一张纸,高声念着,“现在,我代表政 府,代表全村受剥削受压迫的老百姓,宣布:对罪大恶极的地 主恶 霸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执行死刑,立即执行!现在,把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押下去!”八个持红缨枪,带红袖标的人把他们提起来,快速地从台上走下来,押送着他们踉踉跄跄地朝着山前那片乱葬岗子走去。
太阳明晃晃的在天上挂着,像是正午了。李木匠抬头看看天,太阳火辣辣的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扫了一眼自己地里的庄稼,谷穗更黄了,高梁也更红了,再有一两天就得收割了。他知道不该为庄稼操心了,这地已经不是他的了,这庄稼也不是他的了。这条山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以前没有这么长啊!他想快点走到前面那个地方。他知道,走到前面那个地方,一切都了结了。他又想,如有来生,说啥也不买地了。地把他两口子都害了,也把孩子给害了,大的才十岁,小的才三岁啊!这三个孩子怎么偏偏生在我家里呢?造孽啊!想着想着,走着走着就到了,他的脚下是一个新挖的很深的大坑。
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都面向大坑,几个手持大棒的人就站在他们的身后。李木匠媳妇低头看了看三个孩子,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三岁的小儿子抬头看看妈妈,说:“妈妈,手痛。”妈妈忍不住哭出声来,说:“宝贝儿,忍着点,一会儿就不痛了。”“吱——吱吱”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子声把强烈的阳光遮住了,“嘭,嘭,嘭,嘭”几声闷响,顿时,几股血柱礼花般喷薄而出,待飘飘洒洒落下,新鲜的土地上便盛开出一片鲜红鲜红的血“玫瑰”。几个人像一个个麻袋倒进了大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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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刮了,鸟不叫了,太阳暗了下来。大山静下来了,森林静下来了,河流静下来了,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李木匠一家老小五口和王二寡妇被害的第七天上,村里又来了一拨人。这拨人当中有穿军装的,也有不穿军装的。后来听说,这是省里派下来的工作队。队长是47军某团冯政委,副团长是县委副书记。是专门来村里调查处理土改中的扩大化问题的。这拨人来了以后也是挨家挨户的走,也是问每家每户有多少亩地,也是问有没有雇工和收地租的,也是有人“唰唰唰”地记在本本上。这次还仔细询问了李木匠和王二寡妇两家的一些情况。
村里人都很纳闷儿,人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调查啥?还能再给他加个什么罪?有胆大的问:“是不是想让他再死一回?”团政委和工作队的人听了也不生气,说:“这里搞土改,很多地方违犯了上级政策,犯了扩大化错误,有些家庭成份划的不准确,有些领导主观臆断,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团政委还说:“人命关天啊,我们这次下来,就是调查纠正土改中的极左行为,发现错误,坚决纠正。”
听团政委这么一说,村里人就猜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八成是被杀错了,说话的胆子也就大了。有人说,李木匠那点地是用力气换来的。人家年年冬天都在外干木匠活,就是为了买几亩地,让两个儿子长大了有口饭吃,村里人谁不知道?到头来,大人孩子的命都搭上了,你说冤不冤?”还有人说,王二寡妇总共才五亩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道都走不动,还能种地?人家租她那几亩地那是上赶子,求她把地租给他,这不,老命也没了。记事的那个人也把村里人的这些议论一字不漏地“唰唰唰”地全记在了本本上。
几天后,工作队又让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开会,还是到原来批 斗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的那个打谷场。那个台子还没拆,台子上方原来那幅大标语,换成了“遵循大纲,落实政策,深化土改”。被称为团政委的人站在台子上,声音洪亮,讲了足有吃顿饭的功夫。他说了一些什么极左思潮,违反政策,主观主义等等,还说要遵循大纲,纠正错误等一大堆从没听说过的新词儿,听着这些话,村里人都不明白是啥意思。但李木匠一家和王二寡妇被害的事儿都听明白了,知道他们死的冤,死的屈。
团政委还宣布,前面犯错误的那个工作队队长正被关在县里的大牢里,听候处理。村里人听了,一阵嘁嘁喳喳,都说,自古以来没听说官家犯了事还蹲笆篱子,还跟老百姓认错,这是头一遭。开完了会,工作队全体人员和村里一帮人拿上锹镐等家什,去了山前,为六名被害人筑了新坟。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爷爷一下子老了许多。寡妇二嫂,李木匠俩口子,还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总在他脑海里走来走去,还有那几股腥红的礼花般的血柱,总在他海里盛开,挥之不去。他认定是自己害了他们,是那个该死的“家法”害了他们,每想起这些,他就泣不成声。二爷爷,三爷爷都来劝他,说:“这都是天意啊”。爷爷起身,从棚上把那个害人的桃木“家法”取了下来,抡起斧头“咔咔”地劈得粉碎,丢进了灶坑。须臾,便化作一股青烟,袅袅地飘去,只剩下一股刺鼻的腐朽气味,久久不肯散去。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