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衣记

外婆家有一口槐木箱子,黑得油亮,上面的漆有年代感地斑驳着,露出原木的里子。小时候天气好了,外婆会让我帮忙把箱子抬到院子里,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扯开绳子,晾在阳光下。那些衣服不知道过了多少遍水,有些褪色暗淡,有些磨损缩水,都一一舒展在天光下。樟脑的气味仿佛是旧衣服的呼吸,妥帖而温顺,让人想起一些快被遗忘的梦。

梦的记忆里,外婆外公还没有很老,我也还是孩子模样。外婆在青石板上洗着衣服,用的是棉油皂,她边洗边小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衣服揉搓的水声成为梦的背景音。而那时的我,还沉迷在书里的落叶练字的神童传说里,摘下大把的柿子叶,用毛笔在上面涂写,做着属于我的天才梦。外公推开门,载了满车的牛草,衣服上的黄铜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属于上个世纪的楝树静静落下细碎的紫色小花,花落在水里,灰蓝的水浸没衣服。棉油皂的味道和碎碎的紫色浸染出这个反复出现的梦。

然后,千百棵楝树被种下又被砍断,千百朵云彩在人们的肩上走过,留下尘埃。人们把衣服穿上又脱下,衣服浸了水,人也好像过了一遍水,不复从前。

张爱玲《更衣记》里的衣服是旧贵族留下的蝉蜕,虚实之间藏的是大人的秘密。而小孩子的衣服更像是成长的标本。孩子玩闹的时候,衣服随着他拉扯,留下灰尘和裂痕;孩子孤独的时候,衣服任他蜷缩,袖子上有他残留的泪痕。衣服总是随着人。我的天才梦夭折在初中时期,我很平凡这一事实让我很难接受,所幸的是那些空梦的证据也不见了,死无对证。我那时候却长得飞快,很快成为了班里最高的那个,但脑袋空茫,涣散得很。当老师说那个大高个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会拉扯好不合身的衣服,尴尬站起,面对大家说出我的答案。衣服被扯变形了,我就选择多呆在教室里,拒绝让别人看见我短小衣袖下羞怯的手肘,揣测我的贫穷。衣服上有早饭的味道,我闻着,忍着饥饿,等待午饭的钟声。衣服和我共同经历着这样心惊胆战的岁月。

我不记得我穿了多少年的旧衣服,那些由我的某个表哥堂哥传过来的衣服,经了我的身,不知道又被谁穿去。再长大一点,如果我被夸懂事,大人们会奖励我新衣服。我很快就习惯了那种崭新的味道,在镜前摆几个姿势,挑剔着这种崭新覆盖的自己,同时希望被别人观看,希望被别人夸奖。

外婆也不再执着于那些旧衣服,渐渐接受了舅妈给她买的新衣,可她并没有高兴,也没有照镜子,还是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状态。这几年她的风湿越来越严重,走路都成问题。但每次我去看她,她还是会找出那些旧衣服,絮叨起之前的事。外公的精神愈发涣散,经常开着电视听着戏,就酣酣入睡,身上还穿着多年前的衣服,只是扣子不见了。外婆想补,却心有余却力不足。

也许是忌讳生死的原因,我们这里的老人走后,留下的衣服也会丢弃,不剩下可供怀想的气味。我很小的时候,最疼我的老外婆去世了,我没有哭,总觉得她还在。直到他们把她的衣服都扔掉,我才意识到老外婆的存在已经像树一样被大风吹走了,那些旧衣服就是她残留的树根,要被人处理掉。大人们忙着招待客人时,我偷偷溜了出去,盯着卧在早春青草沟里的衣服出神,等到暮色模糊掉它们的所有细节,等到月光冰冷地流入静脉,等到恐惧像黑夜一样将我包围。回去的路上,我终于哭了,哭得很难看,不知道是为了死去的老外婆,还是为了这个我想不明白的世界。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我身上的衣服也记得。

外婆和外公会老去吧,我也终会长大。我看似多余的细小眷恋也许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稀里糊涂的长大,不甘心了无痕迹的走一遭。我穿过的旧衣服,侥幸逃脱被二次蹂躏的命运,会去哪里呢?我会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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