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李肖国跟我分手时,送了我一样礼物,真是新鲜了,分手还要送礼物的,他是第一人。我依稀记得那天我俩走到万达广场中间圆形的大厅里时,那里有一辆待卖的跑车,我不懂车,但也看得出那车真漂亮,两侧的门朝斜上方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变身汽车人,车身闪闪发亮,跟旁边站着的几个高大帅气的导购一样亮。

现在好车都不流行配美女了吗?我说。

他说,配帅哥是一种新的营销思路,比如像你这样的,就会多看一眼。

我说,长得这么端正为啥来卖车?

他说,那怎么。黄景瑜原来不也是卖烧烤的吗?

我们走到中间的位置,他忽然回头看了看我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老走在我后边干什么?

我说,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倒没有,

旁边走过一对儿情侣,男的的手搂着女的的腰。他看了一眼,

我就是觉得你走我后边,像是要暗算我。他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接着说,

其实这事儿我想了很多次,除了这个理由,我想不到更多了。

他会思考这么无聊的问题,还是好多次。这有什么好思考的。我不过就是走得慢,习惯走在他的侧后方而已。

我们走到了那辆豪车旁边,卖车的小哥注意到了他,小哥挂上一副灿烂的笑容,上前递给他三枝玫瑰。

先生您好,今天我们搞活动,喜欢的话可以试驾。

他看了看那三枝玫瑰,笑了一下,玫瑰,挺好。不试驾还给吗?

小哥笑了笑,当然。

他回过头拉起我的手走到了门口,把三枝玫瑰放在我手上。

送你。

最后一次,算是借花献佛。你知道吗?我有一天早晨醒来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就是,或许我不配买玫瑰,你明白吗?

我拿着玫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又从我手里拿走。

我忘了,你不喜欢在大街上拿着花。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我想不起了,只是记得他的嘴一张一合,最后一句说完后,他伸手从左胸前的兜里掏了掏,然后像魔术师一样紧攥着那只手,敞开我肩上里的口袋,把什么东西连同那三枝玫瑰塞了进去。

最后的礼物。他说。

我的左肩忽然沉了一下,心脏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扯动,它在快跳。

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彼此,我很好奇他往我包里放了什么东西,回家以后就把包倒出来翻了个底朝天。名片,药,一本书,一支口红,门禁卡,钥匙,耳机,所有的一切连同一些不知道何年何月留下的碎渣渣,一起从包里抖落出来,他放进去了什么我还是没找到。

我把那三枝玫瑰插在百合的花瓶里,红白相间,不是一个好看的搭配。

百合挺香的,我总在客厅插一束,那味道可以让我觉得镇定,不过插完这一束,我就不准备再买了,因为我在商场的厕所里,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两天以后朋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具体是什么活动我不大清楚,她说她要保密,给大家一个惊喜。她不大清楚,我不喜欢惊喜。而且,她说是大家,大家,那就说明他不光邀请了我,还有很多人,她还是不太了解我,我也不喜欢大家。

但她说了,这个活动我必须去,不去的话,我俩就别做朋友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毕竟除了她,我好像也没什么朋友了。

人总要为朋友付出点什么吧,人总要有个朋友吧。

我看了看时间表,两天以后是周一,那天我约了一个一百万的大客户,要给她送礼物,为了让她不在月底把钱转走,因为那会给我造成一个难以弥补的巨额负债。我的工资很有可能就此调整下行。当然,比工资下行更可怕的还有老刘。他会约我聊天,聊一聊这一百万的事,聊一聊这一百万消失对于整个团队成果造成的负影响,那时候我会变成一个有罪之臣,走出办公室就应该被所有人怨恨的眼神杀死,他会讲个自己的励志故事告诉我,我有多无能,然后教我做事,但我不大喜欢被他教。因为我学着学着就会觉得,不是我的业绩减少了一百万,而是我本人负债了一百万,要知道我一年的工资才多少,就要背负这么多负债。这么一来,收入与负债的平衡就彻底打破了。

一个真正的穷光蛋永远不可能欠下上亿的债务。这就是平衡。假如哪天他无缘无故就欠了,这就是失衡。

跷跷板一头儿高,有多重,跷多高,两头儿都高了上天了,跷跷板就坏了。

所以我不能让他教我做事。尽管现在我已经觉得自己马上要负债一百万。

我开始继续研究百万客户,她是一个老阿姨,我只见过她一次,这笔钱已经在这里存放了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我是怎样殷切地盼望她把这一百万留在我们公司的理财账户上。

或许也就像那位卖车的小哥一样,我也给过她什么礼物,类似那几枝不值钱的玫瑰。最多跟那三枝玫瑰一样价,因为几年前的我比现在更穷。超过一定金额的礼品,我不会不记得当时送出的情形。

不过,现在的花可比当年廉价多了,不买车路过也能送上几枝,而且还是玫瑰,但转念一想,相比那辆豪车的价钱,三枝玫瑰又算什么鬼。一个噱头而已。

我开始思考如何再一次让百万大客户将钱留在账户里,甚至是再多放一些。那样老刘的脸色就会好看很多,嗯,至少应该是和颜悦色,说不定会笑,我太好奇那张古板的脸上会绽放出一个怎样的笑了,他会笑吗?好像有几次,他的家庭生活美满吗?回家也一样板着脸吗?长期板着脸会影响身体健康吗?假装不高兴装久了会变成真的吗?我甚至开始在百度百科上搜索。不过最终没有得到满意答案。

我切入电脑的工作系统,开始分析客户的各项数据,以此推测她的偏好。

女性,那必是喜欢一些护肤化妆品之类的吧。

可是年岁好像不小了,还在意这些吗?在意美貌?什么年纪的女人应该不在意美貌?我想不好,什么年纪一个女人就不再拥有美貌,我也不大明白。我的左肩又有点发沉。心脏同时跟着抖动了几下。这两个关于美貌的界限离我还有多远?我停止了这种思考,做了一个扩胸运动。

护肤品太贵了,我不想铺那么长的线。说不定她收了礼物也不再留下呢?

那我说的那么多祝福的话又怎么收回来?

她有没有外孙之类的,还是送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送他老伴儿?万一她的钱是老伴儿的呢?那还得让她觉得我是图谋不轨吧。

我的鼠标滑到了一个数据,一个红点儿弹了出来。

1965,06,08,客户将于本月8日过生日,请及时进行关怀。

我盯着末六位数字盯了很久,那六个字我太熟悉了,熟悉到以为是自己私有。很多年前,那是我银行卡的密码,在学校的提款机上,只要输入那六个数,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会有钱花。我的所有烦恼都靠那六个数字解决,吃一顿,买点新衣服,买些书,搞好同学关系……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能从出钞的那一刻从长计议。

只不过这些年我不再用那张卡了。因为那串数字的力量弱了。不再能将我生活中的矛盾各个击破。但我依然视他为幸运数字。

不久前我还用那六个数拼拼凑凑,买过彩票,两块钱搏千万,四两拨千斤,我觉得抗风险能力再弱的人,买一次也是敢的。说不定买个咸鱼翻身呢?

后来还是我爸跟我说,买彩票中奖的几率比雷劈还小。我想到了我爸,因为那六位数字是他的生日,卡也是他的名字。

于是我拨通了我爸的电话,电话滴了很久以后,传来一个声音。好像刚从睡梦中清醒。

闺女有什么事儿吗?爸妈现在睡得早了,不像你年轻。刚听见电话。

我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半了。

我说没事儿你睡吧。

不像我年轻?是啊,我爸跟百万客户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十点半就要入睡了呀。我挂掉电话,胳膊又沉了一下,带着我的肩膀,扯着心脏快跳了一阵。李肖国到底往我的包里放了什么鬼东西,后遗症这么凶。我在心里暗暗咒骂他。

又做了一个扩胸运动。

十一点,我敷了一个面膜,准备睡觉,听说那是器官开始排毒的时间。

朋友的电话打来了。

后天,后天一定要来,我再提醒你一次。晚上六点,六点开始。可以带家属。

她的声音很兴奋,好像不是晚上十一点而是早上八九点,她的肝脏不需要排毒吗?

我有点儿睡不着了。又想起了李肖国。

李肖国那天走后,我是被卖车小哥从地上扶起来的。我在地上蹲了很久。

我看他出了门才蹲下。他走之前嘴里一张一合到底叨叨了什么,我实在想不起。但那可能跟那个礼物有很大的关系。

我又看了看时间表,我跟客户约的是下午,朋友的活动在六点,那应该来得及。

我闭着眼,回忆着,我上一次见到客户时的情形,在一片模糊中睡去。

第二天,同事李茶跟我说,百万上午来过了。他总是习惯于用钱给客户取名,比如我告诉他我有一个百万大客户叫某某,他就会给人取名百万。

他说这样可以迅速分清事件的轻重缓急。好让听者准备好合适的心情再往下听。

来过了?钱呢?走了吗?

他摇摇头。

她就是过来看看,看看其他产品,不过我保不齐他也去了其他地方了解行情。

你礼物准备好了吗?

礼物?

他又点点头,我说送给百万的礼物。

还没。

她今天问这个银吊坠了。你可以考虑。

我看了看那个吊坠,玫瑰的形状,李肖国说的不错,女人果然都喜欢玫瑰。

他还说过,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他说我这样让他很头疼。

我的胳膊有有点儿发沉。心脏紧接着快跳了一阵。很快又平复了。

我迅速买下了那个的吊坠,银饰,却做得极其精美,花瓣雕栩栩如生,不过销量一直以来都是垫底。

也是,银子不值几个钱,做得再漂亮好像都没人喜欢。送人送不出手,喜欢也戴不出手。有钱人不屑,没钱人不用。浪费了那份儿手工。

但拿它赠送百万,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既合了她的心意,也为我省了钱和精力。这么算下来,我可比那个卖车的小哥大方多了。

那辆车怎么也值百万吧,就送三枝真花儿。他不亏,多送几个人也不亏。

第二天,我如约见到了我的大客户,我们的交流异常顺利,顺利到我还没来得及提礼物的事,她就决定要把钱再留一年。

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些钱,也不怎么听我说多余的废话,签字的时候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那单子在她手里不像一百万,倒像一百块。我还是把礼物给了她,她点点头,顺势扔进了大布包里,她穿得很好,但走路却不那么麻利了,腰也显得有点儿弯,脸上涂了厚粉,但还是没光亮,皮肉松软。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65年出生的人现在多大了?我的左肩又开始下沉,我赶紧做了一个扩胸运动。

几个小时后,我坐着公交赶去朋友的惊喜派对。那是我见过最粉红的派对,一打开门到处全都是粉色的气球,窗帘不再是窗帘,而是心形的花海,地上摆满了红色的玫瑰,拼出了一个朋友的英文名。

朋友从另一扇门里跳出来,兴奋地对我说,怎么样。惊喜不惊喜。

我点点头,

更惊喜的在这儿。

她从手里拿出一个戒指盒,盒子里有一枚硕大的戒指,做工精良,如同雪花的形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只戒指要三十万,你信吗?我男朋友送的,三十万,戒指里的女皇。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他们呢?

他们?他们一会儿才来。你来帮我化化妆,挑挑衣服,一会儿我要出去,假装不知道推门而入。

我请了摄像,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摄像穿着粉色的衣服蹲在一捧气球旁边,早已与气球融为一体。

你男朋友呢?

他?一会儿就来。

那天我们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男朋友。

我在走廊里瞎转悠的时候,听到一个人讲电话:

我在她身上花的钱太多了,你懂吗?再来个三十万的钻戒,这事儿就结了。还要重新再找一个人吗?再花一遍钱?到此为止吧,我很累啦,公司的事儿忙都忙不完。你说把钱都要回来?现在已经分不清啦。结婚嘛,哪有那么严重。至少她不是骗子对不对?行啦行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先让她吃了这颗定心丸,民政局又不止能办结婚。

我在楼梯口躲了一会儿,才跟着那声音出去。推开门,屋里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男人跪在地上向朋友求婚。

嫁给我吧。

摄像踩爆一串气球把镜头怼到他们面前。朋友一举手,房顶上落下了一片片的花瓣。

我愿意。

我的左肩又开始发沉。

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海洋里,我默默做了一个扩胸运动。

临走了,朋友拿出许多张卡片。

姐妹们,这是我老公帮我办的卡,

男友已经变成了老公。

一人一张,当做给你们的礼物。高级美甲,做一次几百块的。

我走到楼下,八点,我爸应该还没入睡吧,我打通了他的电话。

我说,这个月不是你生日吗?问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要什么礼物,我这把年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要礼物干嘛,你好好工作吧。别瞎操心。

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我的左肩抖动了一下。我立马用右手抚平了它。

我走到万达一层中心车展的位置,那位小哥笑着向我走来,像是遇到了回头客。

您果然还是喜欢我们这车的。我告诉你吧,没人不爱它,他翘起了小拇指。

上次我没大看清楚,他说到高兴处喜欢翘起兰花指。也有可能上一次他没那么高兴吧。

我说,那天是你扶我起来的吧。

他说对啊。

那天,我为什么蹲下?

他说,你不记得了吗?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

姐,这边这个万达,成立十年了。那天……

我说你别说了,美甲店在哪,他指了指右前方,姐,真的不带着哥再看看车了吗?

我说,别叫我姐。

我开始做扩胸运动。做了两三个,就接到了朋友的电话。问我有没有去美甲,感觉怎么样,我说正在路上。今天忘了说恭喜了。

她说没关系,记得今天去做。

我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看过一个电视剧。男主送了女主和女配一人一个礼物盒,送给女主的那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说,这你都忘了,女主那个是空的。

空的?

对啊,你忘了,男主说那里面装的是他的真心啊,

我沉默了一下。

对面哈哈笑了,你不会还相信这种鬼话吧?除了真金白银实打实的东西。什么也证明不了爱情,这种东西太缥缈,跟气球似的,风到哪,它就跟到哪,咱们都不小了,还能让它随便飘吗?得用绳拽着,他送我的礼物越多,这绳就越牢固,你以为他今天真的愿意摆这么大个摊场吗?我管他高不高兴,三十万的钻戒我要定了,朋友圈的面子我也要定了。美甲早点去做,别浪费了。

几分钟后我坐在美甲店里。

美甲师笑容甜美地在桌子上放了一个沙漏,

女士,我会在沙漏漏完之前帮您做好。

粉色的细沙一点点从上面流到下面。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非常华贵,像是一个高级会所,昏黄的灯光足以把时间变得很慢很慢。白色的羽绒靠背像是温柔乡,一沾好像就要深陷其中,只不过,那个沙漏,虽然是粉色的,粘着天鹅绒,依然漏的很快很快,细沙嗖嗖落下,我盯着它,很想站起来做一个扩胸运动。

您可以喝点儿茶,另一个女孩儿端过来一盏茶杯。

我的左肩又开始下沉,我开始往后靠,深深地把自己陷在了那个带天鹅绒靠背的白色沙发里。

因为我想起来了,想起了李肖国到底送了我什么礼物,那一天,他除了给了我三枝玫瑰,还送了我一样其他的东西,那东西带着滴答滴答倒计时的声音,如同那个沙漏一样飞快地运动,它沉沉地砸在了我的左肩上,扯动了我的心脏。那分量原本是要两个人来扛的。可惜有一方先撂了。

我想起了李肖国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这个商场十年了,下月今天,你就要过生日了,你今年多大了?你没想过吗?

沙漏已经漏光,美甲师递上一个盒子,女士,这是我们真诚送您的礼物,欢迎您下次再来。

我笑了笑,把沙漏翻过来走出了那让人迷离的灯光,夜深了,外面依旧是一片欢乐热闹的海洋,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在流逝。流逝,那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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