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梧桐木,可栖我凤凰儿

第一章  初见星河

关内之地,几年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大雪。白雪厚积,淹过宫墙半身。长安城内寂静无声,像是一场大雪,将诞生其内的阴私龌龊都掩埋消融。

天地苍茫,着眼都是起伏的坡谷雪堆。背后的伤口被反复撤拉,鲜血将衣裳浸透,结出了珠子。

不知道何时起,在丁零跑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串串血迹,触目惊心。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有快马率先从雪坡上越出,马背上的男子讥喊道:“杂碎,跑啊,就这点能耐么?”随后从箭筒中取出箭来,搭至弦上。满弦,箭指丁零的心口。手指松动间,被随后而来的人打断。

“大兄可不能只顾自己快活,此箭若是射出,这仇池公主焉有命在?岂不失了乐子。”

男子听闻,嗤笑道:“也好,便让弟弟一回。”随即压低箭尖。

箭羽破开长空,瞬息后,刺入丁零腿内。右腿阵痛袭来,丁零一个不稳,摔下雪坡去。

挣扎的模样引来身后男子的阵阵笑声。可叹,那些个丢绢花的少女可能想到这些长安城内俊美的小郎君人后是这般的修罗邪煞。

将人围进猎场,如同风筝一般遥遥放着,直至猎物被惊恐折磨至死。这些只不过是冬季无聊的消遣罢了。

临此状,丁零反倒是笑了。看来,身后的人还打算让自己多活片刻。身后的人不急,丁零也不多做挣扎,趴在雪地上,疼痛麻痹了全身,眼前变得恍惚起来,耳边风雪声渐小。

如此濒临死亡的感觉,和多年前西凉境内多么的相似。可是又好像不同,丁零缓慢的举起右手,手心的血迹依稀还能辨认。

想到数息之前还在凌辱自己的人,霎时脸上惊恐一片,转瞬之间,生息渐失,尸身逐渐冷冰。

便是到了此刻,丁零依旧想放声大笑。哪怕只有稍许,却也让丁零感受到了被握在自己手心上那个叫丁零生命的温度。

原来这荒唐世道,不做鱼肉为刀俎时是这般的快意!想是那般实在过于畅快,丁零觉得心脏又恢复了跳动,又或者实在是舍不得仇池境内的那人,失去的力气逐渐被找了回来。

停顿片刻,从腰间取出了那枚染着血迹的箭头,提着气,如同插进仇人胸膛那般插进自己腿内,将射入的箭连着肉一起剜出。

剧痛传至心间,从中喷薄而出。之前提起的那口气刹那间被猛地放下,随即一口鲜血喷洒在雪地上,丁零擦净嘴角的血液,挣扎着向上爬去。

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会,爬完这个山谷也好。

猎物挣扎无门的样子取悦了二人,见着丁零的身影隐隐消失,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郊外地形二人最是熟悉,否则也不会派二人追来。往前几里,皆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二人打马越过山谷,迫不及待想要欣赏丁零绝望的眼神。笑声却在马蹄踏上坡顶的刹那戛然而止。

只见,黑色的营帐交错纵横,营前旌旗摇曳,铁骑肃穆,戟锋将空间劈成两半,行伍中人人血气冲天,正盯着二人。                                                                                             

早闻秦军破燕,国内的鲜卑百姓早已于月前被押至关中。却不巧,大秦天王心思难测,燕国皇室都留存性命随后押解进长安。又更巧在郊外扎营,等待宣召入城。

二人理清厉害关系,仓皇下马,一路连滚带爬至丁零身后跪下。

“关内的丁零人都是这样的蠢货?”

丁零自小从关外之地一路往北而来,见过大好河山,见过四季时序风景,只是这落在眼里的姹紫嫣红却都不如眼前的人来得艳丽。

第二章  凤皇即所念

丁零怔怔看着小郎君身后旗帜上的“秦”字,回神后盯着鞋履上的锦纹。方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冲撞了燕国慕容家的小凤皇了。

“这眼珠子如此不识趣,还是剜了吧!”冷清的声音响起。脖颈上顺瞬时就有了刀尖压来,是短刃。血珠冒出,从颌下滴落在手背上,丁零才伏下身去。虽有美人在此,但若是就这么死在这里,还是有些不合算的。

远处有一身甲胄的男子闻声从列队中穿过走来,不待丁零有所行动,抵在颈上的刀柄就被塞进了手中,手中的箭矢却被换了去,收进了小郎君的袖中。

丁零起身想要夺回箭矢,小郎君见状,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在耳边轻语:“本就是我的,如今收回,有何不可?”随后,突地发力,将丁零按跪在地上。

来回间扯到伤口,密集的疼痛顿时让额间消退的汗珠重新冒了出来。

“大司马倒是好兴致,只是亡国之囚还是不要与我等多添麻烦才好,否则刀剑无眼,大司马皮肉金贵,我等不好交代。”

丁零抬眼,披着甲胄的男子从小郎君身后走出,是李统,初入长安时遥遥的见过一面。自己杀的是他李氏子弟,今日怕不能得以善终了。

从身旁的人脸上瞧不见预想之中的屈辱,李统冷哼一声,将目光转移至丁零几人身上。用刀鞘挑起她的下巴来。

“有趣,仇池的公主不在四夷馆内,却这番模样出现在此处......”,

先前射箭的男子,不待丁零开口,便急促的解释道:“禀都尉,这毒妇刺杀李从事后逃窜,我兄弟二人方才追查至此......”

语音未毕,李统并将人踢翻在地,道:“放肆,公主之尊岂是尔等可出口污蔑的。”

这两个蠢货,若是在无人之处杀了也便杀了,如今却让人跑到了人前来,为了安抚鲜卑旧部,慕容皇室目前还动不得。如今就看这慕容冲的态度了。

面若谪仙的小郎君讽刺一笑:“这秦国待客之道如此,我等岂不是自戮于此才好,我鲜卑可受不得这屈辱。”

这便是要管了,哼,一个贱奴的命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大秦对华北势在必得,只可惜有凉国对立,若是想以最小的代价完成统一,先下仇池,就至关重要。

如今杨统态度暧昧,杨纂早已与凉有旧,但若加上这公主的尊位,出兵干涉,就有理有据,大凉也说不得什么。

到时前后夹击,大凉唾手可得。

李统眼光如同猝了毒盯着丁零,戾声道:“来人,还不把公主请下去!”

怎么看,这人现在也动不得。至于身后的这人,李统眼色轻浮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落魄的凤凰罢了,且看还能高傲到何时。

丁零还不知道自己的命就在这几个百转千回间被保了下来,只是想着这小郎君之前说的话:那箭矢本就是他的。

是他的,那名满州城的谢良又是谁?是谁啊?丁零扑跪于地,直至被士兵“请走”,一直盯着那人鞋履上的云纹,似是要将其烙进骨血里。

自此日过后,丁零就再没有见过燕国的小凤凰。符坚踏平了燕国都城,得到了辽东全部土地,但对待燕国皇室的态度却让人琢磨不透,慕容泓被任命为北地长史,似乎是不会对其赶尽杀绝,但其余诸人却一直被囚禁在使馆内,毫无动静。

为了安抚关内的鲜卑人,怎么也不会丢了命去。想到人走之前,对自己说的话,丁零觉着此去怎么也得挣扎着活下来。

一起被押解回营的路上,那小郎君再次笑了,听闻她问其箭矢的事情,讥笑道:“我不告诉死人。”

见那敌国军营里依旧挺拔不倒的身影,丁零高喊了一句:“你也要活下来。”声音有了几分清亮 ,却不知道人听进去了没有。

不过,凤凰的命总是比自己这些蝼蚁高贵的,现下看来,都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第三章  山河归故里

山河飘零,人如草芥。这是乱世,丁零随着人心的博弈,被送回了“故国”,见到了故人。

“......秦州刺史身逝,杨统、杨纂二人野心昭然若揭,仇池已乱,大秦天王已下令集兵,不日将发兵仇池,公主......”

故土的水好,两年不见,眼前的人还是如昔日般茕茕孑立,国破家亡的关头,日夜奔劳,面色间难掩憔悴,声音却还如往常一般清润,不急不徐。像是掉落的珍珠,光泽莹润透亮,将丁零如同霉斑散发恶臭的身躯衬得越发难以入眼。

时下,席上的女子看着这位已小有美名的平阳州牧长只觉着聒噪。阿房城郭内有多少经纬之士做着光复的美梦,有几人成功过。可怜这人以为改了谢姓就有了堪比居士的才略不成?

久不闻席上的人声,谢良才抬眼向人望去,和席上的女子目光交汇,有片刻的怔然,待看清女子的面容,话语一顿,惶惶错开眼。

“谢州长怎么不说了?”丁零见人将目光错开,嗤笑着问。明明正是该研如三月的少女,发出的声音却是如同破门轴转动的“刺啦”声一般,浑浊、嘶哑。

谢良闻言,唇间磋磨,未发一语。少女皲裂的皮肤、嘶哑的声音都不难想像出她于秦国的遭遇。但是如今国家大义于前,显然不是心疼这些的时机。

“公主!仇池告危,不是玩笑的时候,你......”

“我该如何?仇池多少儿郎当前,谢州长莫不是想让我这女子再为国为妓?”丁零以为遍历世间苦楚,心早就不会痛了,却不想,这人言之凿凿要自己以身饲虎的模样还是让她哀恸难言。

自己曾经那么的相信他,却是这么大的笑话。丁零自嘲间起身逼近,谢良自负,不曾设防。待痛楚传来,满脸错愕。

“仇池......封你公主......之尊,你......”

在谢良痛楚的表情中,丁零抽出了他腹间的短刃。随后发狠将人推至地上。踩着伤口矮身下去,嘶哑道:“谢良,你骗我!”

随后暗身大笑,刃尖缓慢划过谢良的脸颊,却在转瞬间插进了他挣扎的手掌间,“你怎么还敢活着出现在我面前?”

尊位?不过是他在杨世身前问路的投石,遭万人践踏,千人凌辱,寻常女子尚且要求清白于世,她顶着一国公主之尊,却遭受着万人凌辱。

丁零想着身上那些愈合却留着疤痕的伤口以及这具身体由内而外透出的腐烂味道,这些,都是拜他所赐,恨不能扒皮挖心,肉骨生炙才好呢,还谈相识恩情,呵。

丁零是流民,无名无姓,凉国内又起烽烟,四下望去都是等死之人。恍惚间,似闻有泠泠之音在耳边响起:“居然是丁零人......”

似溪流清澈,怕是这一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晕过去之前,丁零想自己就已这“丁零”为名吧!

再醒来,已是在仇池境内。谢良察觉,放下书册,道:“醒来了......”

就是这人,许诺自己会再建一个大凉,这乱世的又一个避难之国。却也是这人送自己入长安,作为仇池投诚的“诚意”。

可恨自己瞎了眼,错认了人。丁零眸色深红,以往溢彩的眼珠泛着瘆人的寒光,割下了谢良的头颅。

士兵破门而入,李统随后踏入。丁零起身,提着谢良的头颅,缓缓逼近,脸上沾染了溅起的鲜血,还是滚烫的,一如头颅惊恐的表情还来不及消退。

李统被这情景逼得后退一步,却见提着头颅的人走了几步重重的跪了下去,“今献逆贼头颅,盼大秦能出兵平叛!”

丁零又杀了人,却又救了自己一次。哪里会有这么恰巧的时机,正好守卫松动,谢良得以混入,不过是需要一个杀死自己也可以发兵的理由。

第四章 乱世

三七一年,李统这厮与杨安几人,入仇池得到杨统的支持后,以谢良之死反手煽动,让自己成了仇池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妖孽,要以人头鲜血告慰前仇池公的在天之灵,来维护杨统的地位。

好在杨纂从下辨发兵围困河池,才让丁零有了几日的喘息时间。

丁零在等,也在赌,赌杨纂会不会使声东击西之计,夜袭营帐。想到什么,丁零拿出来那柄短刃,手指描摹过刀身上刻着的慕容家的族纹,深呼了一口气,这时间,看到帐外有黑色的影子逼近账外的守兵。

丁零冷然一笑,机会来了。提刀伏在帘后,若是要来夺自己的命,也怨不得自己。

帘子被从外挑起,黑衣人探步进来,向床榻靠近,丁零暗随在他的身后,出手捂住黑衣人的嘴,从背后探刀进去。使了全身的力气按住他的挣扎,确定人没有了气息,才放手。

挣扎中,有鲜血喷出染在了丁零的脸上。丁零伸手摸了摸,原来一个人的血液是如此的滚烫,灼得丁零眼一热,有泪珠随着洒了出来。

在秦国犹如妓女般被囚禁的两年,直至李氏子弟想要至自己于死地,才杀了人,至仇池,是为保命也为报仇,杀了谢良。

只是那时,都是恨意滔天。丁零未有其余的想法,这次,却是她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一个人的命在自己手中流逝。

无措之后却是无尽的快意,原来这等将自己的命从这乱世中夺回捏在自己手中是如此的快意。

丁零扒下黑衣穿好,打算从军营后方的山谷上逃走。营帐里果然血腥冲天,丁零摸到后方,看到备好的油桶,看来袭营的人是要在撤退的时候点了大营。丁零一笑,就帮他们把这时间提前一些,拿了火石出来,点燃了油桶。

有风助长,火势刹那就席卷了营帐外围。丁零乘着一片混乱,一路有惊无险。

“侠士,侠士!”

有困住的商贩向丁零求助,丁零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那人不识趣,越喊越大,丁零无法,只得靠近。

笼内的人似是没有想到自己求救的居然是这么个身量的女娇娥,话语一顿。

“姑娘,就你一人吗?你......”

丁零抽出短刃,在铁链上连斩数刀,纹丝不动。笼里的人见状,心想怕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力气。

“将刀与我,我试试,别伤到了自己......”

“要活就闭嘴!”天气干燥,丁零的嗓子越发枯涩,像是被震慑住了,笼内的人不在言语。

丁零换了地方,不下片刻,就砍下了一根横杆。里面的人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见人出来了,丁零收刀就要走,却被拦住了。

“姑娘可是要绕开河池,听赵某一言,此刻定有接应之人设伏,不如一同入城......”

没等赵州说完,有士兵发现了二人,提剑杀了过来。

丁零拉起赵州的手就往西边奔去,赵州盯着丁零带着他一路躲避逃避的身影,眼眶兀地有些湿意。

自己在仇池境内跑商,一时不察,被军队截留。货物被洗劫一空除外,自已还被扣押在笼内,兄长许诺回家拿粮来赎,却一去不返。

不想,如今,被这么个陌生的女子所救。

二人不知辗转了多少里,总算在天亮之前摆脱了追兵。赵州身后被戟割了口子,索幸伤口不深,丁零采了止血草来,丢在他面前。

赵州也不恼她,捡了起来,这时他才细瞧了丁零那双彩色的眼珠,试探开口:“久闻丁零一族天生神力,骁勇无比,果然不凡,敢问恩人芳名,日后好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丁零闻言嗤笑:“赵氏,秦国豪商。你向流民派过粮,我识得你,两不相欠。”

赵州暗笑,这人真是奇怪,一点便宜都不肯占。不管人怎么拒绝,起身跟了上去。

第五章  阿房凤凰

丁零回到秦国时,杨统被封平远将军,镇守仇池,仇池灭国。自己在赵州的帮助下得了平阳户籍,在其住宅内将养了数月,较之以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着铜镜之内的人影,恍若隔世。若不是突闻平阳无太守,丁零恍惚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能这般安逸到老。

“这里不好吗?没有战乱,没有杀戮,你何必执着回去?”

赵州以为月余的相处,该能让丁零放下防备,此刻却不知这人为何还要执着回长安去。

丁零见过骄阳,见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此外的萤火之辉并再也入不了眼了。这个宅子里的人,都将生命荣辱放在了赵氏这棵大树上,丁零刀尖舔血,护住了自己的命,尝过这样的滋味,就再也过不得命由别人的生活。

丁零行了礼,道:“保重。”

她的骄阳没能到这平阳里来,她仰望的凤凰,被困在了长安,怎能不回?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米不食。阿房外栽种的梧桐连绵数里,世人都在讥讽兄妹二人共侍一夫的“美谈”,却无人敢指摘这大秦天王的半句不是。

丁零也随着其余婢女的步伐,停下,瞧了几眼梧桐的风姿。随后,垂眉低头入了宫去。

双紫宫守卫森严,丁零入了宫月余,未曾有机会挨近过半步。早前听闻,西燕公主将于今日在御花园赏花,丁零前夜未关窗户,洒使的宫女着了凉不能当值。

丁零方有机会替她前来,异族的眸色也让清河公主注意到了自己,丁零一族追随鲜卑历来良久。公主走时,出言将丁零带回了自己宫内。

取得公主信任后,终于寻了与慕容冲见面的机会。

“丁零可听闻过胞弟?”

“是燕国最年轻的大司马,奴婢一直仰其风采!”

“那今日,丁零就替本宫去见他一面吧!是我......累了他。”

“是。”

丁零从公主的手中接过香囊,见着上面所秀的花纹神色不明。

经过不少的深墙别院,在侍卫的引路下,丁零踏进了“双紫”宫,假山活泉、奇珍异植,是丁零在这后庭中见过最豪华的宫殿。

他正在小憩,面色憔悴,丁零见着他身上后妃型制的宫衣,呼吸粗重了几分。同自己入长安时一样的年纪,可自己本就是世间的烂泥,落在什么泥潭里也无所谓,可她的小郎君本是天上凤凰,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只恨没有八班武艺,不能即刻杀了符贼。丁零心下疼痛难忍,压抑不住呼吸粗了几分。

动静惊醒了慕容冲,醒来见到立在远处的丁零,有些恍然,将伺候的人呵斥退下,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错开眼去,哂笑:“怎么,你也是来笑话我的?”

丁零见他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有血溢出还浑然不知,连近身跪下,卷起手袖子,将布满疤痕的双手漏了出来。

不久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的同人讨论生死 ,如今自己是笼中鸟,阶下囚。这蝼蚁之人却是能出入这宫墙,何其讽刺。

“丁零蝼蚁之人,为活命,与人凌辱、践踏,曾蒙殿下搭救,又得点醒。方知这世上还有这般的活法,若我不愿,无人能困我。”

丁零抬起头,直视着慕容冲的双眼,“殿下是燕国的凤凰,是骄阳,长安困不住你的。”

慕容冲天资卓越,曾跟随兄长潜入西凉,商议国事,回国前,在死人堆里救下了丁零。

关内好久未曾见过血统纯正的丁零人,看她眸色好看,一时兴起就救下了。兄长不同意,自己就将人扔在了仇池边境,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

没想到,在地狱不知走了几遭,还能从深渊中爬了出来。

“自然是困不住的。”

慕容冲起身于庭内负手向东远眺,神色桀骜。丁零恍惚又见着了那日敌国军营前的凤凰儿,骄傲热眼。

将香囊藏进袖中,伏身道:“丁零必然追随!”

她的郎君要展翅高飞,她愿为利刃,扫平阻碍。

多年在苦难挣扎,丁零早已学会了非常人所及的隐忍。纵使对符坚恨意滔天,可晚间丁零已经神色如常随一旁的侍女一道匍匐在地恭敬地迎接大秦天王驾临。

言语间,符坚似是已经知道了今日之事。清河公主自然也听了出来,低声将今日派了婢女去劝说胞弟一事婉转道了出来。

丁零心下暗自讥讽,若不是因为顾及她的安危,官至燕国大司马的凤凰儿怎会委屈自己至此。如今,为了自己于后庭内安稳荣华,自甘为大秦阶下奴,还要劝胞弟以男子之身共为庭后女以达宫人莫进不成?

同是命不由己,丁零挣一口活气,也未曾想着要累及他人,没想到这清河公主贵为一国之尊,却这么快就忘记了亡国之恨,亲缘至亲都可随意为阶下石。

丁零小心打量着清河公主那张在灯下美得晃眼的面容,心下陡生一计。

长安有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从长安巷道传唱到而出,宠冠后庭,宫人莫进。

距离上次一面,时隔数月,丁零还是没有寻到机会再见慕容冲一面。还不够,符坚治下严明,经国有良策,堂内堂外威望极高,这样的程度还不足以激起朝堂不满。如今,只有让他们产生忌惮随后不满,才有机会,但要更快才行。

最好在王景略回朝堂之前激化这场矛盾,以他的远虑和在符坚心中的位置,才可能将这忌惮与不满铺成慕容冲出宫的道路。

可能同是外族之人之故,清河公主对丁零一直很好,常常私下里赏赐不少的玩意。可丁零怕自己命绝这朝夕之间,也怕她的骄阳不愿再蛰伏,她必须确保这矛盾大到威胁一国存亡。

今日,前庭无消息传来,丁零劝清河公主早日歇下,伺候人睡下后,将那前几日清河公主赏赐下来的短刃放在了她的枕下。

强敌已灭,华北一统势在必然,为保无忧,符坚近日花了全部心神在国事上,已几日未曾到后庭来,不过今天会来,只是近侍疏忽了。

第六章 平阳相会

清河公主谋逆事发,丁零累及入狱,却又得益于赵州献粮,挨过了所有刑法后被送了出去,好歹留了一息。马车颠簸从那梧桐树下穿过,丁零裹在草席下,迷蒙望着那宫墙愈来愈远,她的郎君要是能再见一面有多好。

赵州无意得知了丁零入狱,一口气提起来就没有再放下去过,此刻望着血肉模糊的人,几度凝滞,却不敢大张旗鼓为其寻良医救治。

用了四处搜罗而来的伤药,只盼丁零能自己熬过去。直至此刻,见丁零迷糊间清醒来要水喝,那口气才长长呼了出来。

此后,世人不知公主为何暴毙,只知凤凰儿独占宠爱。万般宠爱讨好终于引起的朝廷上下的担心,重臣王景略多次以狼子心不死劝谏,三七三年得以出宫,为平阳太守。

太守府内,丁零随在赵州的身后,看着堂上的慕容冲,眼眶中热意涌动,可惜此面不应识。

赵州询问过多次丁零为何要入宫去,丁零只是谎称有亲人在宫内去寻。以至赵州此刻还不知两人相识。

此次是拜会之意,赵州能远在平阳却窥得内庭三分,可见赵氏手段与见识,言语间滴水不漏,绝不提及为何慕容冲身为平阳太守却留居长安三年。

慕容冲被封平阳太守必然是有原因的,赵州野心蓬勃,商豪之流不是他的抱负。这就是因,而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拜会是假,监视为真。

丁零愈矩,给二人茶盏内添上了热汤,赵州错愕的看着丁零,慕容冲却神色如常。

马车内,赵州突然正色问道:“丁新,你今日......"为了让丁零有户籍,赵州冠赵姓给她,以“新”期许,留了“丁”,最终得了丁零户籍上的“赵丁新”,丁零则成了字。

“太守于我有恩,丁零命薄无以为报,只能斟茶以全心意罢了。”

“那于我也是斟茶偿还吗?”

”赵州,我早前说过,我不是什么仇池公主,也不是什么世家小姐,世俗礼法于我来说都是屁话,何况我还是狼心狗肺之人,我救你在前,你命金贵,多救我一次也是应该的。“

赵州陡闻这一席话,满腹经论策略都惊去了三分,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丁新果然有趣......”

也算相识几载,可赵州还是第一次听到丁零这样轻快俏皮的话语,实在是烫得他心滚热。

从太守府回府不久,丁零就又再次被送了回来,只说这太守跋扈,看上了赵府女,赵州此刻还有叔伯宗亲束缚,一时不察,丁零就被强制送到了太守府上。

被侍女强迫换上了钗裙红衣,丁零坐在床上有些不自在,身上利器都被搜刮了一通,手脚的绳索丁零实属没有办法弄开,想着慕容冲该不会如何对她,并选在了安心等着。

屋内熏香熏得她昏昏沉沉的,慕容冲立在床前看了她半天都没有发觉,等钻进鼻息间的酒气惊醒睡意时,慕容冲已经散了头发挨着她坐下了。

“殿下?!”

慕容冲伸手制止了丁零要起身的动作。对着绑住丁零的绳索一通胡扯,丁零紧忙躲避。

你来我往间,二人滚落在锦被上,丁零挣开了绳索,伸手要去推压在她身上的人,不想,双手反被桎梏,丁零错愕却只见慕容冲怔然地盯着她。

丁零还未来得及细细瞧过她的小郎君长大后的样子,以前为了谋划,丁零一面也不敢去瞧,后来隔着高高的宫墙,再到现在依然隔着云泥之距。

真好看,丁零未曾识字读书,不过是后来学着旁人的说辞学了一些,此刻,慕容冲这让一国之君为之倾倒的容色映在眼里,丁零除了感叹漂亮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词来了。

恍惚间好像有只手在自己的腰侧游走,待丁零回神挣扎,那手已经挑开衣襟覆在了她的胸上,酥麻传来,让她霎时软了半边身子。

随后剧烈挣扎起来,“殿下!”

慕容冲却突然发力,紧紧握住手中的酥胸,丁零还未来得及痛呼,颈上传来了愈加的痛感。

丁零兀地停止了挣扎,脖颈上除了痛意,还有冰凉的液体划过,她的郎君,哭了。

“呵,你也嫌弃我么?”慕容冲松开了口中被咬出血迹的细肉,埋进丁零脖间,交颈而卧。

丁零摇摇头:“殿下千金万贵,丁零非清白之人,恐侮殿下,如今殿下可另寻世家良女......"

"我同你也无差别,丁零,别反抗我,别反抗我......"

语间,丁零双手环住慕容冲的后背,心下哀恸起来,她的郎君啊......

丁零就这样在太守府上住了下来,成了平阳太守纵情声色的证据。她以前最讨厌这样被困于宅院的女子,同赵州后院那些莺莺燕燕,每天争风吃醋,一生身心都放在一个男子上,让她觉得愚不可及。

如今,她成了这愚不可及之人,她不知道这天人之姿的郎君是否对她存有丝毫的爱意,可她早同飞蛾,将那焰火当成了存活的理由。

第七章 河东起兵

待在后院安稳无虞的日子将丁零将养得世家小姐般出落,赵州再见到人的时候,呆愣了良久。

淝水之战,符坚败北,华北各应势力纷纷独立。十年蛰伏,在恶虎环绕,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慕容冲还是在河东存了两万余鲜卑旧部。

只是华北狼烟四起,又有商豪恶意屯粮,导致现今华北粮食紧缺,争夺粮草已经从阴私变成了阳谋。

如今,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换,丁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赵州如此执着的地方。无外乎想要但是没有得到吧,大抵这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有些桀骜之才的男人更是如此。

丁零被慕容冲一掌扇倒在地,“殿下知我是何等卑劣了吧,清河公主至死都没有怀疑是我......咳咳!“

几年间,岁月逐渐洗刷去了儿时覆盖在他身上的阴影,上天对他容貌的雕琢愈发精细,如今,这面容,让伏在地上的丁零已经不敢直视。

“丁零......"

"殿下是凤凰,而丁零本就是蝼蚁还如此低劣,云泥之别,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多年殚精竭虑,殿下莫要小儿作态。“

天下棋局,多少家国都搭了进去,何况一后院女子。可慕容冲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些什么,关中鲜卑族人何其多,可他们都不会是自己的梧桐枝,这天下,这天下他就只有这么一枝了。

“又来逼我吗?不可能的,丁零,会有其他办法的,会有的,,,,,,"

“殿下!如能取符贼天下,殿下要多少丁零能不得?”

丁零将口中的鲜血吐出,鲜血味刺激,胃里痉挛,到墙角干呕起来。看到赵州走近后,才连起身擦干净嘴角。

马车上,丁零双手交叉落在腿上,指尖悄悄划过腰腹一侧,暗道:真不是时候。

沉寂了些,赵州试图打破这僵硬的气氛。“丁新,莫不是你以前受苦时饿极了,我两次都是用粮食换的你呢。”

过了片刻,丁零才反应过来,“丁新”说的是自己,她回头看着赵州,这人倒是没变,“噗!那可得多谢你赵大善人了,派粥派少了,没让我吃饱。”

十年,丁零身上的铅华也被洗去,得精粮肉糜滋养,又有一双异色的眸子,这一笑,又多了几分灵动,一时就将这十年之隔的僵硬打破。

搅得赵州心下酥麻,意动不已。

第八章 长安会首

粮草备齐,三八四年慕容冲正式在河东起兵。。

粮食有问题,丁零是偶然从赵州口中探得的,自己花了不少的心思才让他相信十年后院磋磨早将自己打磨成了娇弱无依的女子,才得了这消息。

可是终究是迟了,慕容冲起兵河东,围逼蒲坂,离平阳较远,一时难以联系。正在丁零苦寻传讯之法时,燕国皇室慕容泓在华阴取得独立的消息传了出来,心下才略安,也为不打草惊蛇,丁零隐而不发。

事实证明丁零这次的判断是正确的,赵州早就布了网,等着丁零钻进去。还好没有急着去传消息。

不日,慕容冲被符坚大败,直奔华阴同慕容泓汇合。

此后的日子,被天下瞬息万变的局势搅弄得破碎,赵州自从确认了丁零失去了爪牙后,逐渐失去了对她的兴趣,外出愈加频繁。

丁零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和告诉赵州的时日差距逐渐大了起来。丁零长呼了一口气,自己大概又要杀人了。

本想再等些时日,可今日赵州尤为兴奋,无意透露了许多。联合符丕,围攻山阴,好好的商人富贵不要,却要在乱世插一脚。

丁零不理解,这赵氏宗族数百之中,若败了,这些人又能有什么活路,最好不过是世间又多了些流民。

发兵事宜重大,粮草全部压在了赵州身上,几经奔波在外,给了丁零谋划的时间。

晚间,丁零裁下布条将肚子勒紧,装扮好后,坐在庭中石凳上等着赵州。

“赵大善人,可让我好等。”丁零吊着嗓音,月下媚眼如丝,赵州还未曾在丁零身上见过这般勾人的手段,脚下发软,挥退了随从,任由人一路勾着自己进屋倒在榻上。

“小心肚子。”

见丁零手中还拎着酒壶,赵州不由出声提醒。却见丁零眼珠流转,跨坐在赵州身上,对着壶口饮了一口,随后俯下身去寻赵州的唇。

赵州什么风月没有见过,喟叹一声,怕伤了孩子,将丁零口中的酒都抢夺到了自己口中。温存间,赵州额上的汗珠愈来愈大,腹间疼痛逐渐清晰,一瞬间却是到了痛不能言的地步。

丁零指了指自己唇上还残留一点的朱红,“在这,遇酒封喉。”自己十余岁就能取人性命,十年,难不成还真在后院绣花吗?

看着赵州好像有未尽言语,丁零再道:“我告诉过你我是狼心狗肺的,不过天下这么乱的棋局,我很快会来找你赎罪的。”

丁零擦干净自己口上的胭脂,努力将自己想成是那颗箭矢或者那把匕首,回身将赵州的眼睑阖上,嘲弄道:“对不起,我只有一条命,只够还一个人,话说古来也没有后来居上的道理,你下次快点吧。”

有慕容冲派来的人前来接应,丁零一路算是有惊无险。等到了长安,却是进府都等不得了,直于马车上产下一男婴,起名为慕容瑶。

第九章 梧桐灭,凤凰死

丁零被慕容冲半抱在怀中喂药,“再喝一口,丁零,再喝一口就好了。”

丁零侧过头去,打算将碗盏接过,却被避开了。“眼下多事之秋,殿下快去忙吧。”

“当了母亲,比瑶儿还娇气,是想趁我不在将药倒了吗?快,喝完了,好睡一觉补精神。”

许是失而复得,又或是其他原因。这几日,慕容冲的所为,让丁零恍惚以为这骄阳将自己挂在心尖上。

“好。”

平静被慕容暐死讯打破,集结在长安城内的鲜卑旧部需要一个政权,慕容冲在阿房以皇太弟的身份即皇位,改元更始。

符坚被绞杀在新平佛寺中的消息传进了长安,世人皆是嘲讽,可丁零知道,她的郎君不过是家国无门,飘零无依的可怜人罢了,何来乱臣贼子忘恩负义。

得知消息,慕容冲将自己锁在屋内一夜,丁零带着小瑶儿在偏房也候了一夜。之后丁零发现,他又换上了少时见他所着的白衣。

丁零知道,恨意消磨,陡闻敌死,他的心应该也很难再活过来了。

部下的鲜卑早年被迫迁到关内,东归是蛰伏期许,如今成了心愿,也将成为二人的催命符。

回到关东是不可能的,故土是鲜卑故土,却不是他慕容冲的了,如今关东由慕容垂把持,早年慕容垂被自己母后陷害出逃大秦,如今时势倒转,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丁零知他一直在等,寄希望于符丕与慕容垂之间两败俱伤,又或者已经放任了波潮暗流。接到要自己离宫的旨意,丁零神色不明,像是早就料到,看着行动迟缓,却又像不知情了。

摸了摸瑶儿的小脸蛋,丁零嘱咐道:“能活救活,不能活就罢了吧。”随后转身离去。

丁零知道自己的斤量,没有自命不凡到去刺杀慕容垂,只想着杀掉东归呼声最高的将领,总能震慑住其他人。可总归是偿还时候到了罢,丁零刺杀失败,被部下吊死在城门,曝尸三日。

失败的时候,丁零反倒有了解脱,这世道,这时局,自己该是死在大凉的,又何至于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可似乎也是值得的,她见着了世间热眼的人。

慕容冲赶到的时候,丁零的尸体已经没有了温度。朝关东的方向望了望,目光从几位将领的脸上掠过,又看向城下鲜卑部族,遥遥看了一眼那栽满梧桐的肮脏之地。

最后才落在丁零的尸身上,折了,他听见了“啪"地一声,浩浩荡荡的。他是鲜卑的凤凰,可是世间没有他落脚的梧桐木了,这偷抢骗来的一棵,今天也折了。

将箭矢喂进了心脏去,这箭矢原本是哥哥送给自己的,后来送给丁零防身,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都是可怜人,相互依偎的走吧。

这天地,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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