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名将如红颜 不教世间见白头

1

那是建安十五年的冬天。

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压断了营帐外隐约返青的枯枝,抹去了天地茫茫里一切生命的迹象。

他又在咳嗽了,殷红的鲜血落在竹简上,像是舒城那一树灼灼的桃花,最后一次望向西川的方向,怅恨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东吴战旗插上荆州城楼了。

突然想起伯符遇刺身亡的那一日,也是在巴丘,千里传讯的人一骑快马而来,披着的缟素刺痛了他的眼,如今依然是巴丘,他的生命也终是走到了尽头。

想到这里,他披衣起身,借着微弱的火光,写下给吴主最后的肺腑之言:“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执笔的手轻颤,那些少年往事,戎马天下,便如帐外的大雪般覆上心头,拂去还满。

建安五年初,春未至;建安十五冬,春无归。

2

他是洛阳令周异的次子,姓周名瑜,弱冠之年得字公瑾,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彼时风华正茂的少年,温润如玉、雅量高致,精通军事、精于音律,三盅酒后,若席上抚弦之人弹错了一个音,他仍能醉后顾曲,加之模样俊朗,便有美人欲得他一眼回望,故意错了曲谱,一时传为美谈。

虽得“曲有误,周郎顾”的美名,风雅如他却不同于寻常世家子弟的不识忧患,乱世流年,群雄逐鹿,他心怀的那一方天下还未真正降临。

孙策来得那一年,舒城的桃花开得正好,草木芊芊,万物伊始。孙坚兵讨董卓,家人移居此地,周家是当地望族、士官之后,他们是同岁,又曾有总角之好,便登堂拜母,乱世里结义为兄弟。

江东自古英雄出少年,孙伯符美姿颜、好笑语,周公瑾闻弦歌、知雅意,二人广交江南名士,天涯结豪杰,吴郡子弟亲切地称孙策为孙郎,称他为周郎,江东双璧,一时颇负盛名。

3

汉宫生大火,长乐变长祸。

孙坚战死的消息传到庐江时,长子孙策还不到十七岁,太多人对孙家那点兵马虎视眈眈,他来不及悲伤,为召回父亲的旧部投奔了袁术,将父亲的义旗和未尽的志向扛在了肩上。

一别经年,依旧是烽火连天。

那个曾经一身缟素,跪在碑冢前立下雄心壮志的少年,成了骁勇善战的小霸王,成了讨逆将军,获封吴侯。吴军东渡之时,收到书信的周瑜赶去与他会合,将兵五百人,船粮器杖,星夜驰赴,没有半分迟疑。舒水旧地,两个总角少年曾许下纵横天下、共创大业的诺言,属于江东双璧的传奇终是来临。

克横江,攻秣陵,入曲阿,讨江夏,回兵定豫章、挥师下庐陵。攻破皖城时,还得了乔公家两个倾城的女儿,便又是一段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话。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所谓的睥睨天下,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4

古来名将如红颜,不教世间见白头。

建安五年的江东,百姓安康,风顺雨调,一支羽箭穿过了小霸王短暂而辉煌的一生。

传讯的人一骑快马,千里迢迢赶到巴丘的时候,千军阵前统帅着兵马的他,突然就愣住了,怎么会呢,这样年轻的孙伯符,在战场上永远冲在最前面,唯恐敌人看不见自己的小霸王,他的兄长……举兵赴丧的周瑜,还是来迟了。

春风十里不识路,拂乱了他指间的琴弦,还没有到清明,那年春天他们埋下的酒,拍开泥封,苦酒入喉。再不见谈笑千军万马间,他丢下琴,披上染血的战甲,接过故人的长缨枪,建安五年的江东,只剩下了周瑜。

他在他灵前立誓,同心同德,扶助少主,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此生,只愿举江东之兵,与天下争衡。

5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转眼又是几个年头。曹军挥师南下,来势汹汹,在一片主和之声里,他毅然站了出来,眼神是从所未有过的决绝。

这江都三十六郡,是他们一同打下来的,不能割舍一寸一毫。

才有一杯酒倾祭三江,才有咸阳三月,赤壁江头,红衣如血,火光横绝。

那是场震惊天下的战事,有风东来,火趁风势,八十万兵马一把火烧尽、灰飞烟灭。

火光明灭下,鼙鼓夕阳,他剑气惊鸿,灯烛下舞剑作歌,一招一式潇洒漂亮——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吾将醉兮发狂吟,醉意深处,那片点燃了江岸的火光里,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岸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漫天火海都化作他眸中的睥睨万千。

至此,周公瑾之名,传遍了天下。

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

6

赤壁一战,天下三分,江东的猛虎盘踞在长江天险之地,蓄势待发。

可他太急于誓言实现的那天的到来,日以继夜的战事和政务,终是拖垮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主公刚刚准允了他的计策,他正前往取西川的途中,漫天大雪里,积蓄已久的病一下子袭来,偏偏还是在巴丘,当年他听到伯符死讯的地方。

简直是致命的一击。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 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

他这样安慰远在都城的少主,却劝服不了自己。惆怅有之,遗恨有之,无奈有之。壮志未酬身先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十年生死相隔,他用余生守着一方天下,为了年少时那个共创大业的誓言。

可惜,上天只多给了他十年。

7

如今,他就要去见他了。

他身后的吴国,在建安十五年那个冬天之后,走向了没落,江东猛虎再也没有了争霸天下的雄心壮志。

守着江东最辉煌鼎盛之时,这样也好,任凭身后二宫之争、祸起萧墙,小人当道、背弃良臣,任凭他日楼船下益州,一片降幡、山形依旧……都看不到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的这场大梦,还留在赤壁江上的业火连天,留在建安五年那个迟来的春天,留在曾经并肩而立的战场上,留在舒水旧地,那两个心怀天下、年少轻狂的少年人的笑声里。

8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竹简上落下了最后一笔,炭火还未熄,天边已隐约可见破晓的曙光。

雪还在下着,年仅36岁的周瑜,轻轻阖上了双目。他听着大雪落在营帐上的声音,那样熟悉,像沙场上兵戈相撞铮铮铁骑,像很多个夜晚他独坐时拨乱的琴弦,像那一年的舒水旧地,两个并辔少年歃血结义,许下的不老诺言。

非瑜背诺,天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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