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脑袋竟然被坑填满了。

还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将一个生产小队所在地划分了宅基,分给我家的是长长的一条。长倒不怕,关键是那里有几个大猪圈,比起一般农户的猪圈要大得多深得多。既然是宅基,坑一定要填平的,而且要垫得比平地高出一些——为了雨水能从自家院子流出去而不是流进来,为了屋里不返潮。愚公移山可以“子子孙孙……”,宅基地可不能岁岁年年,按照大队的说法,如果第二年房子盖不起来,宅基地会被收回的。于是,一场毫无悬念、没有条件可讲、没有后路可留的“填坑战”打响了。

一架木推车、几把铁锹、一把镐子,就是全部运土工具了。那种木推车现在已经很少见,当时基本上家家有。一“架”推车应该是贴切的,一个轮子、两条腿稳稳地“架”在那里,三角形的稳定性在这里得到验证。你只需哈下腰,握紧两个扶手,前腿一弓,后腿一蹬,车两脚离地,便可以车轮滚滚了。如果是下坡自然最省力,人可以被车拽着走。如果是平路,也无话可说。之所以用“如果”,说明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取土的地方偏偏是一个偌大的深坑,装满土的车走的大都是上坡路。现在砖瓦窑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那时则司空见惯。见过砖窑的都知道这种坑,又大又深——与猪圈没有可比性,如果非比不可,那简直就是大象跟牛羊比个头儿。而且那里有两个砖窑的,挖坑功夫自然就强了一倍,可以想象出挖坑时的非凡气势——有的地方都快挖出水了。更悲催的是,坑里是非常适合烧砖的粘土,质地硬实还掺杂着小石子,铁锹很难铲动,所以先要用镐来刨。现在想想,那里的地形像极了盆地——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还没怎么接触过这个词儿。大坑与小坑相距有差不多一里路的样子,披星戴月奔波得紧也不出活儿,这挖坑填坑的活自然格外苦不堪言。

父亲在离家五六里的中学教书,除了教书还有六七亩责任田需要打理,教书是一年到头儿忙个不停,农活也一年到头儿没完没了,再加上这挖东坑补西坑的活计,换做我,简直光是想想腿就会软的。那时我们弟兄几个都还小,出不了多大力气——十岁上下的孩子又能使出多大劲儿呢。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把刨松的土一锹一锹往车上装,然后父亲在后面推车我们前面拉着点儿。也能凑合着推个空车,不过就怕倒了——车摔坏了还得修,那就费时窝工了。母亲身子弱,推车的事基本上还是父亲一个人的。“铁杵磨成针”此言并不虚,那小推车的两个扶手都被磨细了,光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刺儿。说起修推车,包括修自行车,父亲是毫不含糊的,可以说是“行家里手”。据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很会修自行车,不过自打我记事儿起,爷爷一直卧病在炕,时常费力地咳嗽,五十多岁就去世了。父亲排行老大,这修车的手艺是学到手了。

有时和女儿谈起自己的童年,总是苦啊苦、累啊累的,实际上那年月真正苦累的倒不是自己,而是大人们,他们才是实实在在的一苦就那么多年,一累就那么多年,可记忆中的父母偏偏除了忙忙碌碌并不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在我心目中最苦最累的是父亲,最会苦中作乐的也是父亲。父亲会拉二胡、吹笛子,跟后来的县评剧团团长既是同乡也曾经是同事,闲暇时会凑到一起拉二胡,唱“样板戏”。依稀记得家里是有过一把黑色二胡的,后来被我们几个损孩子大卸八块了。父亲得了治不好的病以后,我专门去外地花去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把二胡。父亲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拉一些小曲儿,京剧也能拉一些调调,只不过太长时间不拉有些手生了。我读师范时学过弹脚踏琴、钢琴,家里也有个更像是玩具的电子琴,有时也会与父亲合奏。父亲字也喜欢练字,上学时父亲教过我,现在脑海里还能浮现出他写的钢笔字、粉笔字,以及街坊四邻门框上贴的父亲写的春联——是那种类似于魏碑外方内圆的样式,这也成为我喜欢练字的重要启蒙。

说着说着就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修车的事吧。记得过年闲睱的时候,父亲总会把家里凡是有轮子的物什彻底维修保养一下——是那种庖丁解牛式的大检修,几乎是把个零件都拆解来,一一擦拭,一一上油。包括每一粒珠子,都要对着阳光仔细看有没有小坑点儿或是划痕啥的,有残的就换掉。在轴碗儿里抹上黄油,把钢珠一粒一粒用大拇指按上去,像种土豆一样。因为保养得当,我记事时家里的车直到父亲去世都仍然在“服役”。相对衣服“缝缝补补又三年”而言,这些车子则是“修修补补又十年”吧。

又扯远了,还是说挖坑填坑的事吧。运了几千还是几百车土不重要,重要的是宅基终于垫好,几间房子也终于盖起来了。是那种出窄檐儿的样式,那屋檐儿也是自家浇筑的。从河边运来细砂,与水泥按一定比例混在一起拌匀,倒入编好钢筋的模具里,经过几日的洒水养生,一块块成品就面世了。父亲的瓦工手艺也是不错的,棚子、猪圈、鸡窝、院墙一向都是自己动手垒的,加工这样的檐儿自然不在话下。

每年都要到村南上坟,只是有几年不去村北老家了——怕进那个门。父母都已离世,一进院满目荒凉,徒增感伤。很多年也没再去看过当时取土的窑坑,不知道那坑还是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唉,思来想去,脑袋还是被坑填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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