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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林洮的妈妈有一个衣柜,那是她带过来的嫁妆。
衣柜是双开门的漆木衣柜,上面有许多立体雕花,在红色底色之上镀了一层薄金色。衣柜看起来富丽堂皇,倒是和一旁略显陈旧的拔步床有点不协调。
她总是喜欢什么贵重的物品都往衣柜里放。衣柜打开,上下两层,中间有两个精致的抽屉,上面挂着一把小锁。她一向喜欢把物品放这里面。
“妈,你又往衣柜里放什么东西?”林洮路过妈妈房间时,眼尖,瞄到了妈妈又打开了衣柜。
“没什么。”听到问话她的动作也没有停顿,将抽屉推进去后挂上那把锁。
“这你表哥要结婚了,我想着家里之前还有个戒指,找金子店贴点钱,改改样式,能直接做贺礼。”她手上拿着一个有点陈旧的红布袋子,打开扣子,内里是一个样式陈旧的金戒指。
林洮一向不太喜欢表哥一家,皱着眉问道,“妈,他们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干嘛送这么大礼?要我说,直接送就得了,也别改样式了。”
她拍拍林洮的手,“结婚总归是大事,我们做事还是要周到些。”
“当初我要读书,他们怎么阴阳怪气的你还没忘吧?我们把人当亲戚,人家巴不得我们穷亲戚不要上门。”
读书那会,林洮作为镇里为数不多的考上市里中学的人,却被姑姑她们说女孩子读这么多书没用,反正都是要嫁人的。最后还是家里掏空了原本要用来建房子的钱,撑着一口气愣是让林洮去市里上了三年的中学。
“我知道你气。”她表示理解,“但亲戚,哪有那么容易的。就当相互借用一下了。我们做到应尽的本分就行了。”
“妈!”林洮明白这是没办法说服她了,看她捻着那个金戒指,“要是舍不得不然再买一个?”这是外婆留给她的最后一个戒指了,林洮知道。
“不费那钱了。”她把戒指揣进口袋,“整整也能用。”
“行。”说不动她林洮也不再坚持,换了个话题,“这次表哥结婚你可得穿好看些。”
林洮早就发现了,她是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柳叶眉,就是被生活晒得黝黑。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哪用费那功夫。去哪找好看的衣服啊。”
林洮上前一步,打开她那衣柜,“你这里,这些,不全都是好看的衣服吗?”林洮指了指下层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是些俏丽的颜色,也能看出来这些衣物已经许久没有被它的主人动过了。
她也跟着林洮的动作上前一步,摸了摸那些被林洮指的衣服,“这都好多年了过去了。不合适了。”
林洮气,“那你合适的时候怎么不穿?”随便抽出一件,往她身上一搭,能看出一点以前的色彩。
“当妈的哪有合适的时候。”她抢过那衣服,细致地叠了起来,“做妈妈总归和做人女儿不一样了。”她把衣服放回去,手抬起看似要再次摸一摸那衣服,又放下了。
“当妈怎么就不合适了?”
“我刚嫁来的时候,也穿过几天,后来被你奶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嘲讽了一通,就很少穿了。”她语气很平淡,已经没有了过去遇到不平的那种委屈与不甘。
“奶奶怎么管这么宽?连人穿什么衣服也要管?”林洮愤愤不平。
她拉着林洮的手坐在掉了漆的拔步床上,这张床看得出来已经有了点年岁,“那会刚过来,人不生地不熟,都要下地赚工分。我做女儿那会,外公惯着我们这些女儿,都是你舅舅们上山种地,我和你阿姨都是放牛,做饭,也就收获的时候去帮个忙。真是不懂事,不知道什么都要做,穿着新衣服,哪能下地干活呢?也就穿了两天,第三天就换上旧衣服了。”
“新衣服不穿也会变成旧衣服的,就算放在柜子里。”林洮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地说道。
“农家贫,逢年过节少了买衣服的功夫。你这孩子小时候的衣服还有不少我挑出来改的。”她说着还带上些许骄傲,“刚嫁过来什么都不懂,以前人总说你嫁人了你就会懂。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也是懵,这才让你奶奶这么多年对我都不关心。听人家说做衣服好赚,想着刚好有一架缝纫机,就让人拉了一大捆衣服来做,从头做,一开始都不会,急得好几天没睡好,后来慢慢学会了,做得好了,改你们的衣服也是简单得很呢。”
“挺好,还算这些衣服物有所值。”林洮有点鼻酸。
她小声说,“你姑姑看到我这衣服好看,想从我这要走,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我没舍得给。后来给你改了件小裙子,可好看了。当时就觉得,还好没给。”她语气里带点小得意,像是回想起小时候的林洮穿着她改制的那件小裙子的样子,让她忍不住露出怀念的神色。
“现在你可以穿了。不用给我改衣服了。”
她笑了起来,“又不是少女了,不合适了。”
她拍了拍那个漆木衣柜,揣着那个红袋子装着的金戒指走了出去。林洮看着那个柜子,只觉得那个柜门,有千斤重,锁住了她难得的少女时光。
“所以你明白为啥我老是不结婚了吧?”林洮恶声恶气地在她的背后说。
“你啊,”她笑着摇头,“总有这么多借口。”
她头也不回。
等到林洮表哥结婚那天,她早早就起来了,叫林洮看家,她准备去姑姑家帮忙。
林洮睁着朦胧的眼,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这么早去做什么?”
“你表哥结婚这事,作为亲戚,理应前去帮忙。”她帮林洮拉开窗帘,“你赶紧洗洗,我煮着粥,还热着,记得吃口。我先走了。”
阳光不算太刺眼,但还是让林洮还没睡醒的脑子一激灵,费力地睁开眼睛后,看见了她不太一样的装扮,她戴着一对耳环,金色的。
“今天怎么想到戴这个了?”林洮问,“真好看。”
她摸了摸自己耳朵下的耳环,“前两天不是整理的时候看到了吗?就想着今天戴戴。”
“以前怎么不戴呢?”
“以前不合适。”她仿佛猜到了林洮接下去要说什么,“金色的太招人了。但我这耳朵娇气,除了纯金的,戴什么都过敏得厉害。”
“不说了,你快点起来吃饭,晚上我回来接你。”她风风火火地又走了出去。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给她一对金耳环,让她多戴戴。林洮心想。
林洮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后,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粥,想着晚上要想什么理由拒绝前往表哥的婚宴。
理论上来说,表哥家应该是林洮家最亲的亲戚,因为表哥的父母是林洮的二舅和姑姑。林洮的二舅妈就是她的姑姑。小时候折腾很久,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没有二舅妈,而自家的姑姑和舅舅为什么是一家人呢。
后来大了一些才明白旧时代的“姑换嫂”。穷人家没钱娶媳妇的时候,就用女儿去换一个媳妇。她就是那个没钱娶媳妇人家的女儿。也正是因为如此,外公在她结婚的时候才给她陪嫁了一个顶好的漆木衣柜。
家里的大舅三舅都自觉亏欠这个妹妹,多有照顾,唯独占了便宜的二舅高人一等,处处看不起下地种田的她。每回来一次她家,都得指点江山一番。
林洮读书时,二舅联合姑姑冷嘲热讽,“女孩子读书没用。这名额要是大乖的就好了。”大乖是二舅家和林洮同龄的儿子。她拿出了锁在柜子里的戒指买了一个,凑够了林洮的学费。家里要安装电话时,二舅上门说,“农家人没必要装这个。你要装我可不借你钱。”最后是三舅掏出一千块钱说不用还。但她还是咬咬牙省吃俭用一年还了那一千块。
后来二舅家开工厂有钱了,而林洮家还是一样种地的农户,一开口就是几万上下的大生意,动不动就是别人欠了他几十万。她从来都笑笑不说话。
能说什么呢,都是别人的钱。她想得很明白。二舅家一向都怕她这个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回上二舅家,她终于是拿出了许久没戴的金耳环。不图秋风,只图一口气。
林洮终究还是没能找到借口推了这场婚宴,不情不愿地和她坐一起,身边是三姑六婆。不等她坐好,就开始盘问,“你家林洮,今年得有二十五六了吧?做啥工作呢?哟,当老师啊。那可好找婆家咯。”
林洮一听这就来气,挂上笑容就想开口,留意到她拽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她,又闭嘴。
“孩子自己有想法,不急。才二十五六,还小。”她安抚性地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林洮的手,说话轻声细语的,不像平时泼辣。
“不小咯。你看看她姨家的黄莉,比她还小两岁,都俩娃了。”那个堂家不认识的阿姨又转头说起林洮表妹。
“她命苦。”她说着黄莉,“要不是我妹妹走得早,也不能让她那么早就嫁了。唉,这日子,不说这些事了。你家儿子呢?今年在哪工作?”她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到了阿姨的儿子身上,那是个混子,不工作就啃老。阿姨磕着瓜子的动作都慢了不少,“今年啊……就……”
接下来的婚宴其乐融融,再也没人说起什么烦人的话题,不过就是聊着旁人谁家又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林洮只需要专注吃,不操心这些大人的事。
回家的时候,林洮骑着小电驴载着她回家。风很大,林洮戴着安全帽,怕她听见,大声问她,“妈,你不是希望我早点嫁出去少烦人吗?今天怎么还帮我我说话?”
“是想你赶紧嫁,但也希望你嫁得好。这事急不得。”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林洮听得很清楚。
“不嫁人我也很好。”今天她太温和了,林洮恶向胆边生,“我可以穿想穿的衣服,买想要的东西,吃想吃的。”
不用像你一样,把年轻的向往都锁在衣柜里。
“你啊!”她被林洮气笑了,伸手隔着安全帽敲了敲她的脑袋。
“我可以买自己想要的衣服,也给你买想要的衣服,再也不用改了。”林洮想起了那个伫立在房里的大衣柜,只觉得柜门一打开就会长出一张吃人的口,吃掉所有的“不合适”,只留下“合适”。
“你买你自己的就好。我有得用。”她没对林洮的话发出什么什么质疑,“我现在挺好的。你好好的我就没什么不好的。”
“不合适”被吃掉了,只剩下“合适”。
“那我也要买,我就要买。”安全帽底下的声音闷闷的,“你管我。我做人女儿就是要任性。”
她笑得很开心,“行行行。”
林洮买了个实木衣柜给她,暗沉的颜色,里面只放了她的衣服。
“喜欢的衣服都放这里面。”林洮拉着她,细细地和她说着这衣柜,“不喜欢的,没用的都放那头。”
林洮看了一旁的漆木衣柜,它的柜门紧闭。
“好。”她说。
被吃掉的年岁就留在门后吧。林洮想,以后会有新的。